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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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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千已经看不进去他手上的书了。
    他试图拿起,又忍不住放下,然后再拿起,再放下。
    看着上面的字,每个字他都认得,连起来他原本也认得。可在这个特定的时间,他缜密成熟的思绪,却连这样简单的字怎么念都理不清,更别提拼凑成句成段了。
    消遣是唐桦告诉他要做的事情,可他现在完全不能放心的做这件几乎毫无要求的事。哪怕手里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书,可以连续不断读一百遍的那种读物——甚至远胜于过生日以后他对抹茶蛋糕这种食物的喜爱。
    唐桦挂了电话,他会怎么样?他在哪里?
    慌了神的小孩并没有下一步的计划,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告诉自己这是自己帮不上忙的地方。
    能做的只有等待。
    应该会没事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唐千之前放在一旁的电话又响起来了。他赶紧从床上跳下,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来到电话机前。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似乎正在赶路:“你现在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记住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你没事吧……”唐千小声的问道,似乎生怕惊动对面或许存在的唐桦附近的敌人。保持谨慎这一方面,他从小就是专业的,有时候这才是他显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的主要原因。
    唐桦受宠若惊,动作顿了顿,还是照实回答:“还好。”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座位上被扔在一边的手枪。
    这个时代,几乎任何试图用冷兵器对抗热兵器的行为都没有好下场,除非持有热兵器的人是个连保险都不会开的菜鸟,那是例外的情况。
    而唐桦……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
    他一直都是专业的。
    “你不要怕,呆在那别动。”唐桦沉声道,“如果有人来砸门,找地方藏起来。”
    这样严苛的担心并不是一种多余的举动。
    刚才试图用匕首威胁他的凶徒被一把枪的存在逼到绝处。现在的唐桦并不能确保自己一定能把这样一个龙精虎猛的年轻杀手一直看好,于是他拿了这位胆大包天的人的匕首,划在对方的腿上,确保他无法随意行动以后把人拷在了附近的铁栏杆上。
    但还存在另一个问题。
    既然电话能被监听,那么或许对方也有追踪到唐千使用的固定电话位置的技术手段。沦落到需要一个六岁的小孩通风报信的地步,同时也可以说明在场的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没有大人在场。
    也就是说,在和同伙失去联系以后,那位不明身份的技术专家,除掉前去营救同伙的选项,找到唐千这里的可能性更大。
    被俘的同伙位置可能会遭到转移,而唐千不但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而且还是他们的目标所珍视的弟弟。不只是个好用的人质,连执行任务的麻烦精的个人情绪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还有什么比这种完美的目标更好拿捏的?
    即使盲目让唐千逃跑也只会让他自己的部署乱了阵脚。这么大一个孩子跑不了多远,而且即使唐千能够对唐桦说清楚自己的所在,唐桦也不能确保现在他们的电话不在被监听的状态当中。更何况,门是从外表上锁的,唐千即使够得到门把手都不可能开得了。
    只能盼望追踪的技术不能找到安全屋最具体的位置,不然会发生什么不堪设想。
    放下电话,唐千更茫然又不知所措了。他趴在窗户旁,四处张望,希望能尽力缓解自己的慢不下来的心跳。
    等待良久,门的方向传来琐碎的声音。
    他下意识的想起唐桦的嘱咐,只记得说是要藏起来。
    床下?柜子里?桌子底下?
    他的思绪发散的极快,还在区分利弊的纠缠当中,但是门开的比他的思绪,幸好走进来的是唐桦。
    终于看到活生生的人,唐千急忙跳下了书桌,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他没有同龄人那样一委屈就扑到大人怀里的娇气习惯,但是就这么睁大眼睛,绷直了脊背站在原地,手上还紧紧抱着自己的书,这么久的焦虑积蓄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样子,却还是一副想要努力表现自己临危不惧的姿态。
    看上去还怪可怜的。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上辈子是个哑巴……这都不说话,好歹痛痛快快的抱怨一下吧。这事怪我。”唐桦看的哭笑不得,牵住了唐千的手,把他带离了这个房间。
    唐千已经被安抚下来,但唐桦并没有觉得这样就已经安全了。
    他对身旁存在的一切抱有一万分的警惕。
    “有一辆多出来的车。”
    走到楼梯的位置,他牵着的唐千突然开口。
    “什么?”唐桦愣住了。
    唐千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方向,小声道:“在那儿。”
    他指的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就停靠在街角。
    刚才时不时在窗旁偷偷往外看,他对街道的全景有着全面的印象。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那辆车的存在。
    唐桦深吸了一口气,屏息凝神,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很快把唐千带到了自己的车上。
    出乎意料的是,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发生。
    唐千老老实实坐在了自己常坐的位置上,看向唐桦出声询问:“然后要怎么办?”
    “我们先去派出所,找个人照顾你。”唐桦自己却没这么镇定深吸了一口气,“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可是那张纸条上说……”在等待的时间里反复读了许多遍,唐千记的相当清楚,上面的“不要相信其他警察”。
    他或许理不清头绪,但知道“其他”是个什么意思。
    但连唐桦也摸不着头脑。
    宋荆的指示或许也只是匆忙留下的,她也许自己都暂时没有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告诉唐桦尽快的撤离,来保证他的安全,而任务还在执行当中。
    作为领导者,宋荆有自己的考量。但以唐桦的角度……自己卧底潜伏这么久,不可能就这样草草了事。况且,还存在另外的变数。
    让他感到奇怪的不只是突然的通知,而是对自己的袭击。按照唐桦的调查,组织内部并不是没有枪械武器,只是往往作为威胁的道具,毕竟清算的要求更多的是伪装成意外或者自杀。但一个清缴身份不明的卧底叛徒,却只带了一把匕首,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甚至只有一个人。
    这其中或许隐藏着其他的阴谋。而这是唐桦暂时无法告知其他人的内幕,因为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反而把情报送给其他的人。
    敌人的技术手段显然相当高超,甚至超过了警方人员普通的水准,而唐桦也无法确定自己的操作是否会暴露这些事实,反而让一切功亏一篑。
    车辆启动,唐桦知道最近的可能安全的地方。
    “那辆车……在动。”唐千坐在儿童座椅上,注意力又落在后方之前自己一直注意的车上。外壳黑亮的小轿车在灰色的沥青路上不难辨认。
    他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唐桦尽力忽略了一切的杂念,集中注意着手于当下的困境,接受了唐千试图帮忙的举动:“你继续看着,我照原计划直接走。”
    说罢,他加快了车速。
    唐千一开始还能盯着后面的车流,仔细对照着头脑中记得的黑色车辆的轮廓和造型,想要看看有没有在那里面追上来。但不久,一直没有看到目标的车辆,他终于感到了一阵困意。等了一天,没有睡午觉也没有休息,坐在床上的时候也只是坐立不安,并不成熟的大脑奋力琢磨着不属于自己年龄能考虑的事情,他已经没有太多剩余的精力了。
    下午的天光并不耀眼,正因如此,即使旁边的车窗并没有窗帘,唐千也感觉到了久违的舒适感。就好像如释重负,已经可以预想到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他安静的休憩着,并没有睁开眼。唐桦说会帮他找到自己的家……但那些记忆,好像真的太过于遥远了,以致于他到现在几乎完全描摹不出自己那时的生活,只在第一时间想得起被从仓库外捡到以后过的日子。
    直到车辆停下,他隐约感觉唐桦好像开了车门,出去了。
    再让他睁眼的,是响亮的两次枪声。
    唐千有些害怕的看向窗外,视野内似乎看不到唐桦的身影,他往座椅上缩了缩。
    会没事的,他想,又闭上了眼,以此来缓解可见却不可知的恐惧。
    过了许久,车门打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唐桦再次上了车。但这次他的脸色似乎有些差,虽然从后座实在看不清从前座上车的唐桦实际的情况。
    “怎么样了……”唐千迷迷糊糊的发出询问。虽然他真的已经再也没有关心的余力,但这是他作为一个自认为成熟的孩子最后的倔强。
    唐桦沉默了片刻,没有出声。
    就在唐千已经开始慌了,想要自己去探究真相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你在这别动,一直不要动,乖一点,听话。”
    以往唐桦从不会刻意要唐千听话,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相当听话的孩子。每一件事都按照吩咐做的妥妥当当,没有任何的怨言也不会有任何的差错,除非唐桦吩咐的事情在他能力所及以外——这种事也不会发生。
    车又动了。
    这次的路程不远,不过十分钟,车就停在了路边。远处似乎有点热闹,很多人吵吵嚷嚷,还有闪烁明灭的灯光。唐千被吵到了,终于因为不适而睁开了眼。
    他第一页看见的就是唐桦的后脑勺。
    “到哪里了……”
    只看见唐桦似乎下定了决心,开门,下车,来到了后座前的位置,又打开了唐千旁边的车门。
    唐千刚刚下意识的想要下车,却被唐桦摁在了原地。
    “说了别动……”唐桦似乎咬紧了牙根,动作带着些微的颤抖,声音都有些沙哑,甚至可以说是有气无力。
    这种语气在唐桦惯常的习惯中,已经可以纳入发脾气的范畴了。
    六岁的孩子这才意识到了似乎事情有些不对劲。
    “你睡觉……等着……干什么都行。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找你,我保证。”唐桦把手撑在座椅上,喘了一口气,,唐千这才能看见一些究竟。
    他手上有很多已经几乎干透了的血迹,似乎是擦拭以后并没有能够擦干净。腹部上血液的几乎浸润了衣服,只能看出源头大概的位置,上面沾满了许多手印,似乎自行进行了包扎,但仍然阻止不了血液往外渗透的现状。
    唐桦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开车到了这个吵闹的地方。
    “是你杀人了吗?”唐千颤声道。他不容易分辨出血究竟是属于别人还是属于唐桦。也许是像那天唐桦深夜回家一样的状况?对,那个时候他手上沾了血,但是并没有受伤。
    这话唐桦回答的很是果断:“没有。”他虽然呼吸急促,动作也不稳,但还是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笔记本。
    “拿着它,藏好了。有人来,你就找他求救,最好说要找一个叫宋荆的女警官,是他们领头的女警官。她知道你是谁。”他用力伸出手把笔记本放在唐千的裤兜袋子里。
    唐千眼睁睁的看着——他只能看着,因为又记起了唐桦叫他不要动,甚至因为自己差点动了一下而发脾气。
    “要给谁?”唐千只能小心翼翼的询问。
    唐桦又沉默了,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闭了闭眼:“给……你觉得能够信任,而且能够依赖的人。”
    他也不知道了。
    这个范围实在太过抽象,甚至不一定包括和他一直合作的宋荆。
    “你什么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回来两个字,就看见面前的车门被猛然关上。
    唐桦撑在车上,狠狠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开。
    又是孤独的等待。
    唐千不敢动,也不敢往外看,于是又陷入了深沉的睡梦当中。
    “是你干的吗?”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只能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驾驶座的人穿着的警服,隐约感到有些安心。
    是个女声,看穿着应该是个女警官……对,应该就是那个唐桦所说的女警官。
    她坐在驾驶座,唐千的正前方,似乎胡正在打电话。
    唐桦……唐桦叫他好好跟着这个女警官,找到他的爸爸妈妈。她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唐千挣扎着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告知这个警官自己醒了。宋荆的车上没有儿童座椅,所以她给这个六岁的孩子垫了个枕头在旁边,扣上安全带,以小孩的体型正好能被束缚在其中。
    小孩有些犹豫。可为什么唐桦不直接让他把东西交给宋荆呢?
    宋警官是真的不会照顾小孩,这么软的抱枕都能硌着人就是铁打的证据。摆放的位置虽然能和安全带一起把唐千挤在原地,但确实是没有丝毫的舒适性。
    然而坐在前座的女警下一句话更让他浑身发寒。
    “……你不说话,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宋荆的声音冷冽,“我告诉你,即使你是我的头儿,我也不会容许你头脑发热胡作非为。喜欢钱是吧?没胆子杀了我就给我等着。等我找到证据,我会让你好好的在监狱里安享晚年,别跟我客气。”
    这是……什么意思?
    唐千原本还在挣扎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昧下的,也许是一个警员的命!”
    听见电话挂断,六岁的唐千只感觉到头脑中一片混乱,甚至想不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只是牢牢的把它们记在心里。他配合寻找到了自己父母的尸体,懵懂的回答着自己知道的三年前的一切,但对于最近发生的事——他已经无暇思考了。
    当然,连宋荆也不会想得到,唐桦居然会胆大到把牵连着自己性命的秘密托付给一个六岁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有关于这个组织的一切。
    没有人去问,自然也没有回答。
    ……除了唐千以外的所有人。
    被唐桦用手铐绑在栏杆上的偷袭者是一个人,让唐桦受伤的又是另外的一个人。
    他们都不知所踪。唐桦说,他之前并没有杀人。
    唐千并不是不知道唐桦和警察有所关联,也不是站在犯罪组织的角度对警察的调查不屑一顾。让他不肯暴露任何相关信息的,不仅仅是很久很久以前唐桦无心插柳的嘱咐,更是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那样血淋淋的教训。
    不要把自己的信任,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本来坚韧的男人神情痛苦,鲜血浸透衣衫,连呼吸都在重创之下变得破碎不堪的场景,逐渐成为他在昏沉中印象最为深刻的记忆,甚至超过了那一场第一次孤独的远行。
    他不敢记起这个画面,但也绝不想忘记自己的恐惧,因为那承载着一个人最后的托付。那是真相的索引,一个无法看到走出禁锢的通路,一个极其匆忙而不完整的交代。
    这些重担,全部落在一个当时仅有六岁,甚至到现在也尚未成年的孩子身上。
    不知道谁是可信的,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不幸的发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一切真正的回归正轨,不留下任何遗憾。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只会在一片漆黑当中茫然的前行,努力尽自己所能的还原一切可能的真相,然后小心翼翼的向前探索。
    而越是了解,越是恐惧。
    而现在的唐千,几乎可以拼凑出完整的真相了。
    “害他的人是我。”
    每当他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偶尔也会产生这样的怀疑。而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完整的说出这句话了。
    如果他没有费尽心思打了那通电话,兴许唐桦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识破敌人的诡计,虽然一无所知,但起码能够在受袭击以后,躲在安全的角落自己保全自己的性命。
    而如果结局时这样,就不会因为唐千意外的引狼入室而阴差阳错的陷入另一场保护的斗争当中,乃至最后怀有数不清的疑虑,做出那个无可挽回的决定,返回致命的火场当中。
    唐千明白,但不敢确认自己的明白。就像他曾经困惑,无法做出决定时一样。
    直到现在,他都尚存一丝希望,即使是明知道那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然而,但凡他能够像解决普通问题时一样的理智冷静,又怎么会以为一个活生生存留在世界上的人,会平白无故的舍弃一切荣膺和功绩,在整整十一年的时光里销声匿迹呢?
    无论如何,当他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刻,就注定了要导致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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