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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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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深熟烂,要出新成果、大成果,获得新材料是最佳捷径。所以某些人才会铤而走险,没有材料便创造材料,希图借此标新立异,一鸣惊人。
    不再往下深入,换个方向解说:“上面的假设,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更具体的就说不上来了。因为我不做田野考古,主要整理分析文献。挖墓、发掘遗迹等野外作业,我是不会的,只看简帛摹本和拓片――就是将竹木简、丝织品上的文字照样描下来,还有石碑青铜器上的文字用纸复印下来,我看这些东西。”
    “那你看出了什么问题?”
    “是从摹本字迹上看出一点问题,就想瞧瞧竹简原件。其实凭肉眼并无法确证,只是没想到,撞破了现场交易。”
    “咦,人赃并获啊!这你还吵不过别人?”洪鑫心道:太笨了。
    “人么,随口说出的话当场就可以否认,至于赃,连机器都不一定能分出真假,我怎么证明?”方思慎讲的这些,论战文章里都有,不算秘密。区别只在于听者立场转变,相信的部分不一样了而已。
    “你不会骗他们说你录了音拍了照,让他们自己着急露马脚?或者叫上帮忙的偷偷跟踪,连老窝一起端掉;要不安个窃听器也行……”
    方思慎不跟他胡搅蛮缠,只道:“你这都歪门邪道,不管用的。”
    “不管用?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管用?”
    过祠堂往上,向陵墓进发,山势越来越陡。石阶仿佛一条花边缀在悬崖上,悬空一面仅有高及腰间的石柱牵着铁索,险峻非常。下山的人靠崖壁行走,上山的人抓铁索攀登。人多的时候,双方还得互相让一让。
    依旧是胡、马二位领头,洪、方两人押后。
    石阶表面不平,前方的男生突然歪了一下。洪鑫冲上一步拉住他,斜挂在肩头的背包立刻甩了出去,坠往崖底。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一个身影一闪一顿,定睛看时,方思慎左手抓着铁索,一条腿踏在石阶沿儿上,一条腿踩在崖边草根蔸上,右手臂长伸出去,堪堪捞住背包带,就这么以近乎空中飞人的姿势定在那里。
    “接着,拿稳了!”
    洪鑫呆呆接住,看他敏捷如猿猴般一手抓住铁索,一手撑着石柱,跳了回来。手里的包轻飘飘的,因为除了那本《国立高中学生综合素质评定》,就只有几包膨化薯片,所以才那么容易甩出去,也,这么容易捞回来。
    “哇!方老师,你好厉害!”要不是地形限制,几个女生就要冲过来表达崇拜之情。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谁掉下来了!幸亏不是!”方思慎拍拍手,胳膊在石柱子上蹭破点儿皮,没什么大碍。原来他谨遵妹妹吩咐,把学生安全放在首位,走到如此险要地段,自然全神戒备,于是……
    不可抑制的羞恼令洪大少大失方寸,怒吼:“你找死啊!一个包而已,能值多少钱!”还别说,就这包值钱,跟鞋子配套的“兰蒂”登山包,价钱四位数。
    方思慎不以为意:“没反应过来是包,真以为是人。幸亏不是人,沉了拉不住的。”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爬山我熟得很,掉不下去,小时候山林里长大的。很久没练,退化得还不算太厉害。”
    洪大少欲哭无泪,无比哀怨地瞪了方老师一眼。
    方思慎以为他后怕兼愧疚,觉得这小孩其实还挺重感情。
    经过这一吓,众人愈发小心,之后的旅程无惊无险,把传说中的衣冠冢尽情yy解剖一番,满足地下山。
    当夜住在市里,胡以心去结账,老包挡着。胡老师道:“包师傅,您总得让我回去有法交代。”老包给二小姐打个电话,让开了。洪鑫只剩下巴结老师一条路,偏偏心里又堵得慌,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别扭,很别扭。
    第二天上午逛逛伪古城,买些纪念品。下午,车子拉着这帮人奔赴洪家大宅,参加主人准备的饯行宴。
    到达时天色已经昏暗,远远望见高墙大院里一排又一排的大红灯笼,像是到了某个电影拍摄现场。汽车从院子里穿过时,依稀看见有假山池塘,西式古典喷泉水池旁边立个大夏传统风格八角亭子,十分诡异。房屋外形和室内布置同样沿袭了这一诡异风格,趣味迥异的两种审美观念在绝对豪华气派这一主题下达成高度统一,居然也不难看。
    赫赫有名的晋州首富,“大夏十杰”,金银海矿业集团董事长洪要革,请儿子从京城领回家的老师同学们品尝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盛宴。鲍鱼燕翅之类,人家特地说明是办的年货,并非格外准备。
    洪要革身材魁梧,话不多,直爽干脆,态度却温和。席上只他一人喝酒,举杯必向二位老师致意,来来去去总是那几句:“我家小四,就拜托老师们了!”“不听话,打也行,骂也行,千万别惯着。”“这个娃儿从小就淘,请老师们多费心,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有一种质朴贴心的隆重,倒叫胡、方二人深觉不好意思。
    洪鑫到车站送他们,几天朝夕相处,感情大是不同,与同学们一一告别。胡以心道:“金土,要是你爸爸不反对,过了年早点回京城,找个辅导班上上吧。”方思慎在旁边点点头,道声“再见”,上了火车。
    列车渐行渐远,老包催道:“四少,回吧。”洪鑫想起方书呆抢救回来的该死的背包,离愁别绪间涌起一股悲壮情怀。
    不过一顿板子烧肉,来吧!
    第一六章
    除夕下午,国一高河津采风一行回到京城,学生们立刻被等在车站的家长接走了。在他们离京的这个星期里,京城连下两场大雪,入眼皑皑一片。
    胡以心试探着问兄长:“今年还是在宿舍自己过?”
    方思慎摇摇头:“可能要去拜望一下新导师,然后……回家看看。”
    胡以心有些吃惊:“你跟他……和好了?”仔细看看,兄长表情平和,眼神却黯淡。追问:“还是……他逼你了?”
    方思慎再摇一下头,轻声道:“怎么说他也是父亲,总不能吵个架吵一辈子。”
    胡以心微皱着眉:“哥,到底是你跟他吵,还是他跟你吵,还是你们互相吵?他跟我妈吵翻天的时候,对你可是事事上心时时在意,几乎百依百顺,我看着都忌妒。你一直不肯说为什么跟他闹得僵成这样,不会是少了我妈这个强劲对手,他寂寞难耐又找上了你吧?”
    多年以来,方笃之与胡梅夫妻关系便算不上十分和睦,但二人之间战争真正爆发,却是被抛弃的大儿子找上门之后。胡梅一度曾竭力挽回丈夫的心,对凭空冒出来的长子不但不坏,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方思慎的学籍得以顺利转入国一高,还是她主动帮忙,找了胡老太爷旧部下的关系。奈何方教授决意要离,那边母女俩也寒了心,等方思慎考上大学,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过日子。
    方思慎被妹妹说得想起一些往事,内疚道:“以心,对不起。”。
    自从他出现,方笃之全副心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闷声不吭千里迢迢回了一趟芒干道,办妥户籍手续。又花了一年多时间,推掉所有应酬,每天亲自给儿子补习,准备高校联考。当时方思慎年纪小,又懵懂,只知道继母跟父亲经常吵架,妹妹和自己关系改善后,一到这时候也不禁怒目相向。事后回想,方教授对儿子不加掩饰的偏心,对胡梅母女显而易见的冷漠,简直天壤之别。
    胡以心捶了哥哥一下:“谁跟你扯这个,连妈妈都知道不怪你。”
    方思慎问:“你呢?今年哪里过年?”
    “还不是老样子,回大院跟姥姥舅舅表弟他们一块儿过。”胡以心郁闷,“唉,又要被小屁孩烦死了。”
    胡老太爷生前是京畿某军部副司令,如今人虽然不在了,余荫犹存,胡老太太跟儿孙还住在军区大院高干宅子里。胡梅离婚后,自然带着女儿回娘家过年。
    兄妹二人车站道别,妹妹终究也没能从哥哥嘴里问出他父子俩吵架吵到冷战三年的缘由是什么。胡以心直接去姥姥家团聚,方思慎独自回学校宿舍。
    门上贴着一张便条:“小方,归来见字请速电我。”落款郝奕。
    心想必是导师华鼎松教授召见,拿出手机刚要拨号,铃声响了,是父亲。
    “小思,回来了?”
    电话那头温柔亲切的声音,一如往昔。方思慎有点措手不及,“爸爸”两个字不知怎的便没出来,只“嗯”了一声。
    “在哪儿呢?”
    “在宿舍。”
    “我开车去接你。”
    方思慎这才回过神,忙道:“爸、爸爸,不用了,刚有师兄通知我,华教授叫我过去一趟。”
    那边声音一下低沉下去:“是嘛。”
    方思慎不由得解释道:“已经一学期了,这是第一次跟新导师见面,不能推的。”
    “那好,我晚上去接你,爸爸包了你最喜欢的虾馅儿饺子。”
    方思慎十五岁到京城之前,别说虾馅儿饺子,连虾都没见过。第一次吃到,拘谨沉默的小小少年微微露出惊喜的神情,当父亲的从此就记住了。
    电话那头饱含感情的话语,仿佛三年多的父子冷战从未存在过,令方思慎心中酸涩又恐慌。下意识找理由推脱:“晚上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要不明天,明天我自己回家。”
    那边不满意了,态度强硬起来:“不是还有别人陪华鼎松那糟老头子?有什么话要说到明年去?我十一点到你学校门口等,”声调降下来,语气却不容置疑,“回来陪爸爸一起吃守岁饺子。”挂了。
    方思慎一手扯下门上的便条,一手慢慢在通讯录里翻找郝奕的号码,心思却游离:才到宿舍电话就来了,掐得真准。他向来这样后知后觉,总是对话结束才顾得上回神揣测,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利用这点取得主动。
    刻意忘记很久的孺慕亲情与深沉恨意一点点涌上来:我只想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只是如此而已。
    打通郝奕的电话,果然叫他去华鼎松教授家吃年夜饭。
    进宿舍放下背包,窗台上的小葱大蒜青葱可爱,长势喜人,知道是高诚实帮忙浇过水。去水房洗脸的时候,镜子里的人整个笼着一层黑灰,模糊灯光下把自己都吓一跳。拿手背一蹭,乌金粉沾了水,跟墨迹似的晕开,一张脸顿时没法见人。
    迫切需要洗个澡,然而除夕日的下午,澡堂也好、开水房也好,肯定都关了门。只好打上香皂,用毛巾胡乱擦一把。自来水冰得刺骨,饶是他自诩经冻,也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答应父亲直接回家,也就不用凄惨到大过年的洗冷水澡了。
    匆忙收拾一番,临出门想一想,从包里取出两盒河津特产:干梨枣和芝麻糖,预备孝敬新导师。另有一瓶精装汾酒,光那个青花瓷瓶子看起来就不便宜,拿出来看看,还放回包里――方笃之教授精通酒道,颇能喝两盅。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还是拿上了那瓶酒,跟干枣芝麻糖一起,孝敬导师。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他买的。洪要革给每位京城客人都准备了一份土产,除去干梨枣芝麻糖,老师袋子里装的是酒,学生们袋子里则是上等老陈醋。
    假期人少,道路两侧厚厚的积雪上几乎没什么足迹。方思慎一脚一脚踩上去,那样又松又软的质感,让他知道此前下的定是一场纷纷扬扬鹅毛大雪,降雪中最美丽最温情的一种。
    东北边疆青丘白水最深处,莫尼乌拉群山,也里古涅河畔,被杳无边际原始森林覆盖着的芒干道,冬天最低气温可达零下四十度,夏天最高不过二十度,即使平地上的积雪也常年化不完。树木、山峦、冰雪,是幼年方思慎最熟悉的事物。因为气温太低,很少形成大片轻软的雪花,往往只见冰晶般的粉末颗粒漫天撒下,有些像盐,更像化肥里的尿素,连雪球都捏不成,更别提雕塑雪人了。唯有堆积到一定程度,远望去诗一般纯洁无瑕,也天然地拉开了与俗世的距离。
    京城的雪,却是大片大片又轻又软,仿佛能吃也能穿,温情脉脉。此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教工楼里凡是亮着的窗户,无不人影幢幢。性急的孩子们已经点着了烟花,雪光映衬下更显绚丽。
    华鼎松家里罕见地亮着灯,方思慎敲开门,郝奕兴高采烈把他迎进去。屋里居然传出女人孩子的声音,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那是我媳妇跟闺女,从没到过京城,老师说人多热闹,就一块儿留下了,呵呵……”郝奕是凉州人,看长相属于典型的西北汉子,至于性格,任谁跟着华大鼎这老虎鱼教授做五六年拖拉博士,铁杵也能磨成针。
    郝奕一面把方思慎往里领,一面大声道:“老师,小方来了!”回头解释,“老师耳朵不太好,说话声小了听不清。”
    小白楼的房子均为二层复式,面积十分可观。然而触目可及,到处堆满书本字纸,显得非常拥挤。
    走进饭厅,就见一老一小占据餐桌两头,正埋头苦吃。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整张脸都埋进饺子碗里,一抬头嘴角一圈酱汁。老头儿跟前摆的却是一碗油泼面。人干瘦干瘦,白发几乎掉光了,仅有几绺贴在鬓角上,一抬头,脸上全是褶子,嘴角一圈红油。
    方思慎早知华鼎松已过古稀之年,这一照面,还是觉得比想象中更显衰老。恭恭敬敬站直身子,提高嗓门:“老师新年好!”
    这时郝奕媳妇也从厨房出来打招呼,华鼎松侧头冲她道:“添半碗面,油辣子再多放点!”嗓门极大,嗡嗡回响,声如洪钟。
    方思慎也不知老头瞅见自己没有,看眼前一老一小吃得投入,不由莞尔。郝奕拉他在桌边坐下:“老师一辈子率性不拘,你习惯就好了。”
    那边他媳妇正笑盈盈地拒绝老头的要求:“您要觉着不够,吃几个饺子,面条太硬。辣子可不能再加,妞妞爸说了,您得少吃刺激性食物。”
    郝奕又向方思慎解释:“老师籍贯楚州,喜欢吃辣的、香的、脆的、有嚼劲儿的。不过年纪太大,肠胃功能退化,这些东西都得尽量少吃。在疗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回了家难免忍不住。”
    方思慎点头应一声,心底有点儿奇怪,又一时想不出哪里奇怪。
    那边老头愿望未遂,小心翼翼扒拉光碗里剩下的面条,把红油汤也喝了个干净,连筷子都不放过,意犹未尽舔了又舔。
    郝奕起身进厨房盛了一碗面汤出来,递给方思慎:“你给老师端过去,原汤化原食,助消化的。”
    方思慎双手接了,稳稳当当放到华鼎松面前。
    老头这才抬眼,正经看了他一回。
    方思慎突然一下想明白到底哪里奇怪了。从自己进屋开始,郝奕师兄种种言行举动,怎么琢磨怎么那么像……托……孤……呢……
    老头喝口面汤,正襟危坐:“方思慎?”
    赶忙收敛心神,朗声应道:“在。”
    “看面相倒是不错,就不知心术如何。”华鼎松指指他身边的郝奕,“这个当初光凭面相也是一脸忠厚,名字也起得人模人样,摇头摆尾求我收留。你看看,如今竟敢带着老婆孩子来要挟我。”
    方思慎隐约从高诚实那里知道,当年郝奕因为被条子生挤走名额,他一个边区小教员毫无门路,绝望之下威胁院里要自杀,这才被派给了华鼎松。
    郝奕一颗大脑袋垂得低低地,就差下跪了:“老师,您别这么讲……”
    “唉!算了。玉门书院许给你的好处,在我这耗一辈子都捞不着,也不怪你。”
    听到这,方思慎也能猜出几分了。玉门书院是凉州最好的国立大学,可惜在全国仍然排不上号。像郝奕这样的从京师学成归去,估计房子、职称、课题经费都不成问题。宁为鸡首,毋为牛后,不少外地考来的博士,特别是已成家的,往往挣扎再三,最后都做了郝奕同样的选择。
    “老师,对不起。长安米贵,妞妞明年就该上学了,我……”郝奕突然抓过方思慎的手,“这不方师弟正好来了,方师弟温柔敦厚,年轻有为,一定能将老师的学问发扬光大……”
    华鼎松冲他摆手:“走走走,一边去!”望向方思慎,层层褶子里眯着的一对小眼暗藏精光:“听说你本来跟着张春华?姓张的小兔崽子最喜欢压榨学生劳力,专招听话能干的。你因为什么得罪他了?”
    华鼎松是张春华父执辈的学者,言辞间毫不留情。方思慎被老头子的语言软暴力惊到了,愣了一下,才按捺住心头快感,恭谨道:“是关于‘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的事。”他的事国学院几乎人人皆知,老头不过当面证实。
    “‘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哪?”老头子拖长音调重复,神色间说不尽的嘲讽之意,“‘甲金竹帛’,确立文字信史是吧?我告诉你小子,文字信史,它就是一个伪命题!有了文字这东西,才没了信史。‘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何以入了文山《正气歌》?因为敢用文字记录信史的,自古就没几个!司马子长腐刑而后,泱泱大夏,算是绝了种了!”
    老头情绪激昂,一面慷慨陈词,一面往桌上找杯子。
    郝奕站起来:“老师,西凤白还是剑南春?”
    方思慎这才想起自己拎着的兜子,忙把东西掏出来:“我带了一瓶杏花村,度数不高,看老师愿意喝不?”
    华鼎松直溜溜瞪着那青花瓶子:“汾酒?”双手捧过去,“这包装倒一点儿没变。”
    郝奕往杯子里倒酒,对方思慎道:“这酒京城市面上不多见啊。”
    “嗯,”不好说来历,只得敷衍,“是一个晋州朋友送的。”
    华鼎松眯眼抿一口:“郝奕你懂什么!这酒三十年前专供国宴,开国元首曾亲口称赞‘汾酒最正’。后来,嘿,后来也没落了。”
    再抿一口,吐出一口气,表情深远:“味儿还没变,确实正。我第一次喝到这酒,就是在国宴上。”屈指掐算,“那是共和25年,岁在乙卯,那年春节前夕,元首亲自设宴,接见文教系统先进代表。呵,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哪……”
    方思慎望望郝奕,后者摇摇头,小声道:“没事,借酒抒怀,明天就好了。只倒这一杯,再多可不成。”见老头沉浸于个人情绪顾不上搭理弟子们,又道,“只有逢年过节,老师才要求回家,平时多半在疗养院待着,每个月去看一次就行。”
    华鼎松冷不丁停止抒情,问方思慎:“方笃之是你爸爸?”
    “是。”
    “这小兔崽子……”
    方笃之年纪与张春华差不多,已过不惑,未及半百,作为学术研究者,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之前听老头骂张教授,方思慎暗觉大快人心,这会儿听他骂方教授,可就忍不住了。
    “老师,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华鼎松放下酒杯,一拍桌子:“方笃之的老师见了我要遵一声师兄,他本人见了我要遵一声华老,我在你面前骂他,那就是对着孙子骂儿子,圣人王法哪条规定骂不得?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还就告诉你,你那个爸爸,纯粹一斯文败类!就凭他那半桶水,有什么资格坐院长的位子?你以为他靠什么起的家?己巳变法那年,人文学院学生上共和广场游行,他故意从宿舍上铺掉下来跌断一条腿,哪一场都没参加。事后中央党部点名表扬,让他留校任教,哼哼,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郝奕在一旁圆场:“老师!这些跟小方没关系!”
    华鼎松又喝一口酒,消气不少,问方思慎:“你今年多大?”
    “年前刚满了24。”
    “24……癸亥年……你是在京里出生的?”
    方思慎不明白华鼎松为什么问这个,如实回答:“不是,我是芒干道出生的。”
    “那不对!方笃之癸亥年夏天就回了京城,我还特地托关系去方家找过他……”华鼎松突然反应过来,猛拍一下桌子,“这小兔崽子!竟敢始乱终弃!谁不知道他比别人早一年回京,就是因为攀上了胡司令家大小姐的高枝!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方思慎被他一连串的发问和爆料弄得有点儿蒙,讷讷道:“我其实……不知道妈妈姓什么,只记得养父叫她晓岚。因为从我懂事起,她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八岁那年,一场大病,去世了。”
    从小谈不上多少母爱,记忆中的母亲早已面目模糊。如果一定要回忆,也只有那个女人神志不清发狂时的狰狞面目。方思慎的生命里可以说没有这个角色多少位置,此刻被人问起,竟然说不出全名,没来由一阵惭愧。
    华鼎松似乎凝神想着什么,半晌开口道:“晓岚,京城去的改造青年里应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也说不定是当地人。”看向方思慎的目光温和不少,“这么说,你小时候生活在芒干道?哪一旗?”
    “也里古涅右旗。”
    “我儿子,跟你爸爸他们同一批去的,分在也里古涅左旗,待不过一年,就死在山火里。等消息传回来,又过了一年。尸骨全无,灰飞烟灭……你抽空多给我讲讲,芒干道究竟什么样。”
    第一七章
    在郝奕的提醒下,华鼎松也觉得除夕谈那些遥远的悲伤往事过于煞风景,说了说天气饮食,还回头问新招的小弟子那段甲金竹帛公案。
    “你说他们汉简作伪,怎么看出来的?”
    回答导师提问当然比不得给洪大少解释那般轻松自在。方思慎敛敛心神,认真回想片刻,才道:“一是笔势和笔意方面。汉隶笔画曲折夸张,重直轻横,张扬挑捺,因为是当时风尚,写的人熟练自如,虽然繁复多变,却能一气呵成,灵活生动,锋芒外显。后人刻意模仿,往往越写越凝重,难免失之呆板。今人临摹作伪就更加等而下之了,再擅长书法的人,因为以‘书法’视之,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写出那种烂熟于胸,随意敷衍的味道,所以看上去有形而无神,断断续续拉拉扯扯,缺乏内在的连贯性。”
    华鼎松点点头:“这么说你书法也算内行。”
    方思慎微红了脸,赶忙澄清:“您误会了,书法我不懂的,只是看了些拓片摹本,有这样一种感觉而已。”
    “嗯。”华鼎松不在书法问题上纠缠,接着问,“此其一,二是什么?”
    “二是在正文里发现了几个俗体字,《说文大典》中都没有收录,据此猜测,它们应该是东汉以后造的后起字,不应该出现在汉简中。”
    “这也有道理。你看的是哪一篇?”
    “从内容看,当属《春秋公羊传?昭公卷》。”
    华鼎松听到这,端起杯子抿一口,又捋了一把颔下的短须,话带讽意:“公羊传啊……此乃主流中的非主流,空白疑点又多,正是最好用来出成果的研究对象。”
    老头开口就一针见血,又是圈内极具影响力的前辈,几番观察对答下来,方思慎已经看出,华鼎松颇具狂狷耿直旧时遗风。他忽然意识到,眼前其实是一个申诉的机会。不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求多一个置疑者的声音。
    略微加重语气,慢慢道:“这批汉简是项目组从民间收购上来的,据传出自亳州汉墓,却没有原始出土说明。东西就存在古籍所新库房里,我因为觉得摹本不太对劲,便申请入库阅览原件,没想到碰巧又有一批简帛入库,库房正好开着,外边的老师都认得我,直接就放我进去了。”
    京师大学古籍所的库房里,收着不少国宝级珍本善本,博士以上才有资格申请进入。因“金帛工程”之需,本校参与人员都持有特批的通行证,不过真正进去,还得两位管理老师一起开门才行。方思慎去得巧,前一拨人还在库房里没出来,管理员就让他自己进去了。他向来行止沉稳安静,又是到了心怀崇敬之地,库房里的人直到他开口插话,才知道被听去了隐秘。
    “……老师,整件事就是这样,我亲耳所闻,寇师兄却矢口否认,张教授说请项目组展开调查,我作为举报者和当事人之一,从始至终没有接受过任何质询,只在两个月后,看到了以项目组名义发表的绝无伪证声明。而我本人随即被项目组辞退,同时被院里取消了国培生资格。”
    华鼎松听他讲述过程中稍微有些激动,却几乎看不到当下年轻人身上最易见的矫饰夸张。语气里带着执着,目光中含着期盼,那样单纯又认真的神情气质,令古稀之年的华鼎松一阵恍惚,宛如回到半个世纪以前。
    老头儿摸着胡须:这孩子,怎么浑身的味道都好像属于上一个时代。
    沉吟:“我听说,‘甲金竹帛工程’的负责人,正是令尊?”
    方思慎一愣,顺着“令尊”二字回答:“是,正是家父。”
    华鼎松呵呵一笑:“你这不给你父亲拆台么?你爸爸我可惹不起,你小子别想拿我这糟老头子当枪使,跟方大院长过不去。”
    方思慎听傻了:“老师……”
    “方笃之我好歹见过几次,你这副样子,说是他儿子,若非你自己承认了,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说的汉简真伪问题,乃方大院长分内事。他责无旁贷,跟我讲没用。”
    方思慎确信自己从老头的话里听出了幸灾乐祸。
    “倒是你,这点年纪就能凭摹本看出疑点来,在如今的小年轻里可少见。不说别人,就郝奕这半桶水便比不上你。”
    郝奕点头如鸡啄米:“是、是,那当然,方师弟比我可强多了。老师您不知道吧,方师弟考的硕博连读国培项目,那一年他是状元,古文字一科国学院出了共和有史以来第一个满分呐!”
    方思慎不好意思地打断他:“师兄,都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华鼎松瞪眼:“死记硬背?童子功才是学问基本。现在号称什么硕士博士,一个个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就是因为少了早年死记硬背的功夫!”
    把方思慎又看两眼,不掩心中疑惑:“古文字科满分?方笃之那半桶水能教出这水平?”
    这一晚上,华鼎松逮着方笃之揶揄不尽,方思慎无由反驳,又不愿承认,心里憋屈难过,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熬到此刻,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好告辞逃脱此等难堪境地。
    他不愿说谎,想了想,道:“老师,我的功课,大半是跟着爸爸学的。只不过古文字各体形态演变,小时候跟着养父背熟了,可能应试时占些便宜。”
    郝奕惊叹:“谁这么有本事,拿古文字让小孩儿背?”
    方思慎有些艰涩地回忆着:“那还是搞‘破旧立新’运动的时候,旗里文化馆扔掉很多老书,养父偷偷拣出一套前清刻印的《说文大典》藏着,后来就拿这个教我认字。芒干道的日子比较无聊,只好把字典翻来覆去地抄,便抄熟了……”
    除了《说文大典》,还有两本西文词典,是方思慎从启蒙到精通的全部教科书,也是曾经那个家最宝贵的资产。任谁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只有几本辞书可看,哪怕再深奥再枯燥,也照样能熟到了如指掌,何况是求知欲最盛记忆力最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方思慎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太久没有回忆这段往事,思维和感情都极其不适应,被那些生疏而尖锐的内容刺得心中隐隐作痛。
    华鼎松若有所思,问:“你养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随便什么人,拿起一本清版说文大典,就看得懂意思,还能给小孩子讲解。
    “他的名字……叫做何慎思。”太久太久没有提起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好像刀子出鞘般划过口腔,满嘴都是鲜血的惨痛味道。
    “何慎思?”郝奕吃惊,“你的名字跟他……?”
    “我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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