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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微笑,听得入神。中间新郎新娘来敬酒,胡以心瞅见哥哥身边挨着的那人,愣了愣。聂明轩应该在欧平祥公司领导一桌才对,怎么会坐在这里。再看气氛融洽热烈,没什么特别,当即掩饰过去。
    敬到下一桌,有个女孩酸溜溜道:“我看见你哥了,他怎么一个人来的,还没有女朋友?”
    胡以心这才想起今儿婚宴上的女性朋友们,凡是当初没主的,都被自己轮番给兄长推销了一遍。幸亏听过名字的虽然多,见过面的不过寥寥几位。眼下这位明显还有点儿惦记,赶紧澄清:“嫂子今天有事来不了。”
    “什么事儿比你结婚还重要?”
    胡以心急中生智:“怀孕了,不方便。”
    对方神色黯然地坐下。胡以心暗地道声抱歉,转战下一桌。
    宴席将近尾声,客人纷纷离开,方思慎自然随着同桌人起身。有车的男士主动提出送女士,风度面子两全。偏偏有人贪心不足,只把眼睛停在一身精英气质的领袖人物身上。
    聂明轩歉意地笑着:“真不好意思,我紧接着还有公事。为美女服务的机会,只好让给他人了。”趁着男男女女拉扯的当儿,放慢脚步,与落在后头的方思慎并行。
    “方先生怎么走?”
    “我坐公车。”
    “是学府大街那边?正好顺路,不如我捎你一段?”
    方思慎没想到闲聊中提了句京师大学,人家就记住了,可他连人姓什么都没注意,一个劲儿摆手,很不好意思:“那个……谢谢,不用麻烦,我不回学校。”
    聂明轩掏出张名片:“重新自我介绍下,鄙人姓聂,聂明轩。认识你很高兴。”
    方思慎顺手接过,看一眼:“啊,聂先生,认识你很高兴。”
    聂明轩还想多说几句,却已走到大厅出口,新郎新娘正杵在那儿送客。胡以心拖住方思慎不放,方思慎正好也想跟妹妹多说几句。欧平祥笑容可掬地和自己公司的技术总监打招呼,完了见人立在一旁不肯走,不由得有些头大。
    恰好这时里边出来一帮子人,是胡家长辈及公子们送几位贵客。大厅里的客人见状,一窝蜂拥随其后,不少人削尖脑袋想凑上前搭话。又有后边看热闹的公门食客卖弄内部信息:“看见没有?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都开始站队,军队也该有动作了。”
    聂明轩见时机不对,冲这边点个头,转身走了。胡以心还在拉着方思慎撒娇,胡家长辈公子们送完客人又进来了。妹妹的舅舅和表兄们,方思慎还是很多年前见过面。不好称呼,只礼貌地点点头。对方却当他完全不存在似的,径直从面前穿过。
    等他们走出几步,胡以心继续跟方思慎亲亲热热说话:“哥……”
    不料缀在队伍末尾的胡三公子听见,回头冷哼一声,指指前边老大老二,再拍拍自己:“以心,那是你哥,这儿也是你哥,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管人叫哥。你是姓胡,可别糊了脑子。”
    胡以心气得俏脸通红,双手往腰上一插,怒喝:“胡老三!”
    方思慎慌忙把她拉住,欧平祥过来捂上了嘴,胡老三也被家人拖了进去。
    虽然方思慎很早就知道妹妹是胡家的异类,如此真切地体会,还是头一遭。最后对妹妹道:“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别的没什么可计较。”
    元旦一过,期末考试季也就开始了。方思慎自己的考试科目只有一门,分成四个班也就四场,却被教务处排了无数替人监考的活儿。他知道这是有人变着法儿跟自己过不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广泛接触各学科试卷,看看其他老师怎么折腾学生,亦不失为一件趣事。
    这天是一场大三的当代文论考试。进教室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往角落望去。但见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一口白生生的大牙,简直带着反光似的,晃得脑袋发晕。拼命忍了又忍,才把脸上的笑容隐去。中间还是没忍住,借巡视的机会过去近距离看了看。怕自己失态,集中精神审视卷面。
    “论述题:请论述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关系。”
    底下鬼画符般涂了一大篇,大意为经济不是基础,上层没有建筑,意识找不着形态。结论:三者之间不存在关系。
    方思慎哭笑不得,继而忧形于色:这样肯定没法通过了。他这厢正愁得慌,偏偏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洪鑫转转眼珠,趁四周无人注意,冷不丁仰起脸,嘴直咧到耳根,伸出手指比了个大大的“v”字。
    第九五章
    方思慎的监考大业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最后一场。大学教师不少老家在外地,都指望早点动身回去过年,像他这种本地土著,最后一场监考历来逃不掉。他觉得这很正常。自上回与洪鑫偶遇,之后再没联系。心中期待虽然强烈,却并不焦虑。
    从考场出来,摸出手机,来电音乐紧随着开机铃声响起。看一眼屏幕,笑着低头接通:“刚结束,真准时。”
    那边声音不大,调子一如既往的轻佻:“嗯哼,一不小心又灵犀了,嘿嘿……”
    方思慎笑意更浓,嘴里只道:“监考表不是就在教学楼门口贴着?除非睁眼瞎……”忽然意识到此种对话完全应该划入打情骂俏范畴,飞快地瞥一眼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脸上控制不住地发烫,头低得更厉害,“我先去宿舍拿东西,你在哪儿?”
    “你从东门出来,往北多走两步,我车停在‘博雅书店’边上。”
    “好。”
    方思慎知道这时候校门口进进出出人不少,多走两步,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等走到书店附近,才发现这边因为寒假的来临变得异常冷清。值此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际,性急的直接上路了,不性急的打牙祭找乐子去了,书店门口一个闲人也无。
    三两步跑过去,洪鑫早从后视镜里看见他,适时打开车门。人还没坐稳,先扳过脑袋,咬着嘴唇狠狠吻了一阵。
    “你别……”
    “没事,外面看不见。”
    本来就走得急,又背了一大包的书和卷子,不提防被他这么一阵深吻,方思慎只能两只胳膊抱着书包靠在椅背上喘气,眼睛亮闪闪,脸颊红扑扑,可爱得像冬天里刚挖出沙土的胡萝卜。
    洪鑫拎起书包扔到后座,贴过来在脸上蹭几下,又去抓他的手,皱眉:“怎么不戴手套?围脖也没有。”
    “忘在椅子上了。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下楼了,懒得再上去。”
    洪大少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你想我,迫不及待要来见我,所以忘了,是不是?”
    方思慎回望着他。半晌,嘴角慢慢扬起,仿佛一缕清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霎那间满池莲花摇曳,无边纯色,无限清芬。
    他红着脸点头:“是。”
    洪鑫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他常常这样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稳住情绪,给他系上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道:“我换号了,你存了没有?”
    方思慎奇道:“不是跟以前一样?”说着,调出通话记录细看,果然前面变了两个数字,后边还是一串27。
    “我就知道,不说你铁定看不出来。手机换了,号也换了,以后打这个。”
    “好。”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看看窗外,问:“这是去哪里?”
    “去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以前住的地方。”洪鑫侧头看他一眼,继续道,“是我刚来京城那会儿的住处,中间好长时间空着,不过东西挺全的,交通也方便。”
    当初洪要革给儿子求学预备的住处,位置当然非常不错。为隐私安全计,并没有紧贴国一高,而是在南城中心一片幽静的住宅区里。这块儿有不少公职系统的家属楼,老旧而气派。从城北学府街过去有些远,但交通状况良好的时候,开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坐地铁也很快。
    这房子对洪大少意义非凡。青春晚期所有不堪回首的春情绮梦纠结烦恼,种种别样心思,一切龌龊念头,都是在那里,在那些漫长苦闷的夜里,一一得以呈现,进而左右了之后的人生轨迹。因此这次回京需要重新安排地方,他想也不想就回了这儿。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完全陌生的家政公司,请人收拾一番,又雇了个钟点工,只管需要的时候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课越来越少,我打算下学期把宿舍退了。”
    洪大少那个宿舍纯属浪费钱。方思慎点点头,听他提起上课,顺便想到考试的事,心里十分没底:“你这学期都没怎么上课,期末考试能过几科?”
    “你放心,我只要来考了,就有办法过。”见方思慎脸上担忧带着试探,洪鑫侧身轻啄一下,“别这副表情,我不会去找谁麻烦,黄印瑜那老东西不敢不让我毕业。”之前两年特意跟任课老师搞好公关,该参加的考试一场不落露个面,那都是他大少爷格外会做人的缘故。
    洪大少这个大学生资格原本就是买进来的,顺利毕业想必本是公平交易的一部分。方思慎没话说了。再次听见黄印瑜三个字,仿佛又看见那张虚伪到极点的笑脸,心里一阵硌应。换个话题,问:“家里的事都妥当了么?”
    “嗯。我爸在家呢,我妈身体还是不太好。事情挺多,都等我放假回去帮忙。”
    方思慎想问他姐姐姐夫怎样了,谁知车子一拐,已经开进小区,刚停稳,洪大少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脑袋眼巴巴瞅住他,像只乞食的流浪狗:“我让人买了菜,你做晚饭给我吃好不好?就吃土豆炖排骨,胳膊没好那会儿,你总做给我吃……”声音低下去,“我爸从晋阳回来,头天晚上支开我妈,就要看我胳膊,眼睛都湿了。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老头子那样,心里乱七八糟的,忽然特别特别想你,特别想吃你给我炖的排骨……”咕咚咽下口水,“想了半个多月了都。”
    被他这一打岔,方思慎哪里还记得问别人,跟着上楼进屋,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削土豆炖排骨。这两样下了锅,看见冰箱里有芹菜,切细了和虾仁一起过水焯焯,然后淋点香油生抽。他自幼做惯家务,因为特殊的生长环境,擅长东北林区和江南水乡两种风格的家常菜,前者的浓郁厚重与后者的清雅恬淡在他这里实现了浑然一体的融合。
    洪鑫一直非常狗腿地跟在他身后,见缝插针的拿这个,递那个。方思慎嫌他添乱,又轰不出去,只好板起脸指挥命令。等着焖土豆排骨的工夫,洪大少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虾仁,又捏起一只往他嘴里塞。擦了把手,从后边搂住他的腰,站在灶台前哼哼唧唧起腻。不敢太过分,一边拱啊蹭的,一边细问近况。等说到胡以心的婚事,香气扑鼻,揭开盖一看,半锅水已经收成浓稠的汤汁,加齐配料,起锅装盘吃饭。
    洪鑫先浇了半碗汁在米饭上,狼吞虎咽倒进胃里,然后一手一块排骨交替啃着,还不忘腾出空儿叮嘱:“你也吃……”
    方思慎望着他笑,心里发酸,不知道多久没正经吃过一顿舒心饭。
    “你慢点儿,别噎着。”说着便站起来。
    “你干嘛去?”洪大少嘴不得空,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
    “再弄个汤。”
    “不用了,真不用……”
    “三分钟就好。”
    打两个鸡蛋,撕几个鲜蘑菇,再切两根小葱,等汤端上桌,确实不过几分钟。见洪鑫抄起勺子就过来舀,方思慎忙道:“烫!”给他盛出小半碗,在旁边晾着。
    洪大少吃了三碗米饭,啃了大半盘子排骨,又喝了两碗蘑菇鸡蛋汤,心满意足地咂吧嘴摸肚皮。不大会儿,方思慎也吃好了,开始收拾桌面。
    “给我,我来洗。”洪大少万分自觉地抢过去。
    方思慎擦完桌子,便靠在厨房墙边看他洗碗。洪大少依旧秉承着一贯豪放作风,水珠子溅得池沿一圈都是。方思慎伸手把水龙头拧小一点,又拿抹布把眼看就要流下灶台的那摊水渍拦住。
    洪鑫冲他嘿嘿讪笑两声,动作幅度小了不少。
    方思慎什么也没说,心里暖洋洋的。冷不丁想起“过日子”三个字来,陡然间升起一种向两极无限拉伸,踏实到虚幻的幸福感。又站了片刻,看他快干完了,转身到书房,准备批改学生考卷。期末成绩要得急,不能耽误。
    这套房子洪鑫自从上大学后就很少来住,近两年更是几乎没回来过,书房还保留着当初上高中时的样子,书架上甚至还有一排《高校联考真题》《作文金牌冲刺》之类。
    架上书籍不多,有几本花里胡哨,格外显眼:《嫁给太监做老婆》,《太监与后妃:不得不说的故事》,《古代太监怎样偷香猎艳》……与庄重大方的《宦官史话》、《白话国史之宦官传》、《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并列在一起,十分怪趣。
    方思慎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回想这几年的经过,抛开那些具体的是非恩怨,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彼此陪伴成长吧。
    不由得伸手去拿,听见身后有人道:“嘿,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定睛一瞧,抽出的恰是封面最露骨最花哨的一本。
    回头,看见洪鑫一脸贼笑:“这几本书差点就扔掉了,想想还是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意思,你想看,咱俩躺被窝里一块儿看呗。”
    方思慎被他笑得尴尬无比,慌忙塞回去:“你书桌借给我用,我要批试卷。”
    时间还早,又不可能真的两人躺被窝里一块儿看小黄书,洪鑫道:“我不用桌子,你随便使。”看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卷子,又道,“我帮你看基础题,算总分,怎么样?”
    方思慎摇头:“这不好。”
    事关原则,洪大少怎么怂恿也不管用,灰溜溜地缩到沙发上,抱着手提电脑干自己的事。干烦了,出去削两个苹果进来,送到方思慎嘴边,非等他咬一口才松手。
    “你说心姐结婚,我是不是该送点什么?听说结婚不能补礼,正好她刚搬新房,不如贺乔迁。”
    “还是不用了吧。她没告诉你,特地去送,会让人觉得奇怪。”
    “她老公帮了你这么大忙,我要请他吃饭。”
    方思慎抬头看一眼:“你又不认识。”
    洪大少信心满满:“总会认识的。”
    话说到这一步,方思慎干脆把胡以心的背景和方胡两家的关系给他解释了一番。
    洪鑫听罢,略加琢磨:“原来心姐这么有来头。听你一说,我倒想起来,她家三个表哥,我多半见过。”
    胡家第三代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同在应酬圈子里,洪大少见过胡家三位公子,实属正常。
    把婚礼细节问了一遍,最后叮嘱:“那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心姐不待见他们。你以后见了就装不认识,理都不要理。”
    洪大少说不是好东西,那就肯定不是好东西了。
    方思慎点头:“我也不想认识他们,要不是以心结婚,根本没机会碰面。”
    “明天做什么?”
    方思慎想了想,反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晚上,火车。”
    “那,你能帮我去疗养院取老师的书吗?”
    洪鑫很高兴:“成,拿回来就搁这儿吧,你要查要用都方便。”
    方思慎有些为难:“这事儿我爸知道,他肯定要问。”
    洪鑫一愣:“你的意思,我给你送家里去?”
    “行吗?”
    洪大少苹果一扔,扑上去一顿啃咬:“对不起,我太蠢了。我没想到,咳,还是太蠢了。”
    方思慎挣脱他:“我是想……”停了停,“我是想先让我爸知道,你跟我……和你家里什么情况,没有关系。先让他知道这一点,以后……”
    “我懂,我懂,你甭说了,你男人还没蠢成那样。正好我也有事跟咱爸讲,本打算拖到开学,不如就明天凑一块儿……”洪鑫自己都嫌自己嗦,桌面东西往旁边一扫,弯腰把人从椅子里捞出来,转身放在桌上,一边亲一边往下扒衣裳。
    方思慎还抓着笔和卷子,只得凭感觉扔下,腾出手欲图阻止他胡闹:“我刚看了一半……”
    “别看了,我明晚就得走,又是个把月见不上面,你想磨死我你就直说。”
    “那,先洗澡……”
    等的就是这句,洪鑫直接抱着人,踢开门进了浴室。这套公寓不论面积还是条件,都只能算一般,跟曾经的黄帕斜街四合院更是没法比。两个人挤在浴室里,相当局促。方思慎挣脱不开,只好任凭他跟连体婴儿似的黏在自己身上,根本找不到自己动手的机会。
    谁都没有说话。狭窄的空间里热浪逼人,每一片紧密重合的肌肤都如饥似渴地倾诉着重逢的喜悦与离别的不舍。明明渴望到极点,偏偏都拼命忍着,单用无穷无尽的,温柔绵密的亲吻和抚摸纾缓过于浓烈的激情。
    洪鑫亲一阵子,就强迫自己停下来,抱着人一动不动,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喘息。如此反复多次,心底深处蠢蠢欲动的兽性持续累积,如黑洞般足以吞噬一切,仿佛将要连同自己和怀里的人,一并碾成粉末。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这很危险,然而除了抱紧他,占有他,让他与自己同在,心里想不起任何别的念头。
    当他再一次趴在方思慎身上喘气,起伏的胸膛急速震动,仿佛随时可能爆裂,听见耳边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说:“来吧,别磨蹭了。”
    动作条件反射般猛地剧烈起来。
    “别……留在脖子上。”
    这一句激起了彻底失控的肆虐之意,满天满地都是飞碧流丹,熔金泄玉。
    第二天,方思慎到底也没能批完试卷。两人对付着吃了个下午饭,去疗养院搬书。在车上,洪鑫递过来一片钥匙,方思慎接了。
    “这个地方以前有人知道,不过现如今都去得远了,而且也不会想到我又搬了回来。锁换了新的,除了咱俩,就钟点工手里有一把钥匙,重要东西还是注意下,别乱放。”
    一路上方思慎都歪在车里打瞌睡,到了疗养院,更是从始至终只动口不动手。相熟的医生护士开玩笑,洪鑫把书箱子一个接一个往车里送,忠厚无比地憨笑:“我哥要是自己能搬,还要我干啥?”
    一共五个箱子,两个在后备箱里,三个在后排座上。车往人文学院开,十字路口的红灯时间很长。洪鑫突然扭头冲方思慎道:“哥,我要是真干了什么坏事,你会不会,会不会真的不要我?”
    方思慎正昏昏欲睡,闻言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被那声“哥”吓了一跳。洪鑫人前“哥”字不离嘴,单独相处却从来没叫过。然后才明白他说了什么,半晌没出声。
    又一个红灯亮了。方思慎慢慢开口:“如果真是这样……我会等你。等你……变好。”
    气氛毫无预兆地变得肃穆,宛转而又深沉。方思慎身上原本流动的那点旖旎慵懒被涤荡一空。
    于是进家门的时候,方笃之看见儿子身后的跟班,意外归意外,却再一次被洪大少三寸不烂之舌蒙混了过去。
    第九六章
    洪鑫跟方笃之在客厅说话,方思慎待在书房收拾从疗养院取回来的书籍资料。开始还不时停下来听听外边的动静,后来渐渐全心投入手里的活儿,加上睹物思人,难免想起老师,惆怅伤感,不知不觉把那翁婿二人忘了个彻底。
    有人敲门,闻声抬头,看向门口。
    洪鑫直接推开门,大大方方道:“哥,我走了,回头给你电话。”眼神却定在方思慎身上,看他盘坐在书堆里,迎着灯光仰起脸,明显还停留在之前的思绪中,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温和而又悲悯的气息。这种形容词洪大少当然想不出来,他只是一瞬间冒出上前拥抱对方的强烈渴望,胳膊伸到一半,又慢慢放下,五指收拢,捏成一个拳头。
    方思慎被他一句话惊醒,从苍茫悠远的哀伤中回过神来,立时被面前人与当前事激起无数纷乱的念头:他又要走了,一个月才能回来。他在路上问了一句很重要的话,那时觉得不必追究,此刻却突然慌乱起来,似乎非问个明白不可。他跟父亲谈了这么久,都聊些什么?他家里发生了这番变故,以后要怎么办?……
    各种没想到的没想透的被重逢的激情冲昏头脑一时忘记的问题,临别时分,不约而同跳了出来。
    “你……”
    “小思,怎么坐地上?”方笃之也到了门口。
    方思慎一惊,所有念头如潮水般退却:“没事,不、不冷。我铺着垫子,这样方便。”
    转向洪鑫,拿出全部力气控制自己,叮嘱道:“别误了车,路上注意安全。”
    洪鑫深深看他一眼。因为背对着方笃之,那眼神肆无忌惮,沉甸甸压得方思慎动弹不得。
    “嗯。”洪大少点点头,转身向方笃之告辞:“叔,等开学我就和诚实哥联系。跟您那些虚礼就不必讲了,回头给您看实在的。”
    方笃之和蔼微笑:“叔还信不过你么?年轻人有闯劲,又有韧劲,实在叫人佩服哪。”
    洪大少客气几句,干脆利落地走了。直到他离开,方思慎都没来得及从书堆里爬起来。
    方笃之象征性地送到客厅门口,回书房找儿子。
    “小思,饿了吗?有现成的高汤,煮个面条算了,行吗?”因为洪大少这不速之客突然造访,已经过了平时晚饭的点儿。
    方思慎正发呆,听见父亲问话,赶紧回应:“啊,好。”
    方笃之蹲下身随手翻了翻面上几本书:“不如把那间空房收拾出来,给你做个书房。你这一大堆弄回来,这屋子可摆不下了。”
    “啊,好。”
    见儿子总有点心不在焉,方笃之暗忖大概因为再次面对华大鼎遗物的缘故。东拉西扯几句,出去准备晚饭。等到饭吃完,一心以为儿子必定要问洪歆尧跟自己又做了什么交易,却始终没等到。方笃之稍加思量,索性主动挑明:“小思,洪歆尧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事来找我?”
    “他没说。但是……”方思慎不由得揣测起来,很快有了结论,想想不必隐瞒,直接道,“我猜,也许是真心堂的事?”
    “没错。这洪大少真是不可小觑,我还以为真心堂之前来不及出手的东西都没了,谁知他老早就在郊区租了个仓库,神不知鬼不觉成功转移。如今风声过去,准备拿出来参加春拍会。最近行情又涨了不少,此番耽误半年,反而因祸得福了。”
    方思慎不知接什么话才好,于是“嗯”一声,就这么听着。
    “他那意思,倒像是怕你误会……”
    方思慎诧异:“误会什么?”
    “误会他利用你来利用我。我看,他确实像是真心想要保住你这个朋友。”方笃之轻哼一声,“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方思慎愣了愣,恍然明白,如此一来,父亲绝对不会把洪歆尧的殷勤主动,联想到别的地方去。
    “那……爸爸,你们谈了些什么?还是……你答应他什么了?”
    “也不算答应什么,不过是等开学再看。”方笃之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洪要革虽然出来了,估计经此一役,洪家只怕也折腾得五痨七伤。换届选举三月进行,这个年关就是最后的紧要时刻。谁知道临到阵前还会发生什么?总有熬不过去的倒霉鬼,到头来成了弃子当了炮灰。总之,一切都等过了三月再说。”
    方大院长难掩心中得意:“所以,这个寒假放得好啊。他要总找上门来,还真是叫人有些为难。”
    方思慎忍不住脑子一热,挺直脊背:“爸,您别这么说,我从没有,从来没有,觉得被洪歆尧利用了什么。”
    被父亲探究的目光扫过,那股热度立刻迅速降温,斟酌着言辞解释:“算起来,我们认识很久了。抛开他救过我、他的家世背景、行事作风、他跟您有什么合作,这些统统不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相交的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知道他跟我不是一类人,但是他重感情,不虚伪。他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兴。至于别的,我过问不了,也只能……不去过问。”
    方笃之不以为然:“事情哪有这么单纯?别看他年纪不大,那种环境出来的人,复杂得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带着目的的。你以为……”
    见儿子睁大眼睛望自己,方笃之摇摇头:“我不是说他一定不好,只不过……总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往来就行了。今时不同往日,他要是跟你提什么,你就往我这儿推。还是那句话,一切等过了三月再看。”
    方思慎点下头,不再接父亲的茬。扒拉几本书,站起来:“爸,我去把那间空房打扫打扫。趁着放假有空,收拾出来用。”
    方笃之从书房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儿子的身影来回穿梭。换了件旧衣裳,袖子挽得高高的,拎着水桶和抹布。忽然酸溜溜地想,下回得记着让洪歆尧帮忙套套话,那段貌似无疾而终的恋情,到底后事如何。
    整个寒假,方思慎都十分清闲。应该说,自从上大学之后,再也不曾这么清闲过。没有课题,没有论文,没有项目,一门课已然熟透,用不着多准备……总之,第一次不必面对任务和期限,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阅读、思考、研究。这种沉淀般的感觉令他头脑清透,身心愉悦。仿佛这些年积累的东西终于融会贯通,随手抄本翻毛边的旧书,都能看出耳目一新来。
    家中多余的那间空房整理好之后,方笃之又给儿子订购了几个书架,原先摆在卧室的书桌电脑陆续搬进去,终于成为方思慎的专属书房。
    方院长有种儿子这才真正回归的感觉。每每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知道他就在里头翻书写字,心里便踏实无比。除非迫不得已,根本舍不得去打搅。而对方思慎来说,书房确乎是比卧室更能产生归属感的所在,假期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这里。想想学术问题,累了,便想想个人问题。有时候,是想着个人问题,累了,才去想学术问题。
    因为清闲,于是想得前所未有的细致和深远。
    越想越慌。
    总觉得洪鑫临走那天问的那句话大有内涵,不是打算要做什么,就是已经做了什么。推敲来推敲去,方思慎由衷觉得,以洪四少的脾气,再综合考虑现实情境,只怕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越慌越想。
    明明一个电话就可能得到真相,却在纠结思虑中越拖越久,越藏越深,越压越重。逃避般为自己找借口:等见面再问吧,电话里怎么说得清楚。如果尚未发生,自己尽最大努力给出了表示。如果已经发生,那么……至少,先好好过完这个年……
    陷在书房沙发圈椅里,方思慎一手搭在额头上,一手举起手机,逐条翻看洪鑫发来的短信。
    四室两厅的房子,两间卧室相邻,方笃之的书房靠外,挨着客厅,方思慎这间则在最里边,极为清静。
    收到的消息长短不一时间不定内容随意,显然是得空想起来便摁几下。尽管只言片语零零碎碎,但积累到一定数量,只要有心,自然可以看出很多问题。
    比如他知道他非常忙。母亲身体一直没好,又从父亲手里接下许多事。比如他看出他并不顺心,拉杂闲扯中某些口头禅出现的频率过高。比如他察觉洪家这个年表面热闹却未必和睦。那么多场景,姐姐姐夫一次也没有被提及。
    然而,看出的问题越多,心里的问题偏偏越问不出口。
    两头都不方便,基本只靠短信联系。直到除夕晚上,才通了电话。
    方思慎听见父亲在客厅里忙着接电话打电话。方大院长经过了一段艰难隐忍的韬光养晦,仿佛一夜之间恢复到史上最繁忙状态。春节前后,各种团拜会茶话会应接不暇,偶尔在家,手机座机此起彼伏。今夜除夕,接进来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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