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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误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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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弁而钗 作者:楚枫岚

    情误记(五)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金生这壁春风得意,挥斥方遒,孰料朝堂已起惊天密雨之变。那严嵩、严世蕃父子因欺君擅权、贪墨奸欺,为嘉靖皇爷降旨获罪,总督胡宗宪亦牵连其中,押入京中待罪。胡之旧部心腹皆不免受累,金生亦革职返乡,终日愁眉不展,独坐恻恻。璧辉只道他志向未酬,又横遭冤抑,故自不平,乃劝慰道:“名利场上风波恶,几见谁行得万年船的?遇到如许风波,尚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千之幸了。”金生只摇头苦笑,心中暗想:“‘覆巢之下无完卵’,怕的便是不能全身而退。”却不肯告之璧辉,恐添其忧。

    果然等了月余,便传来消息,那胡宗宪写成万言辩枉疏,却求告无门,只得自尽狱中。金生暗叹道:“果然来了!”便对璧辉合盘托出,道:“如今徐相掌了内阁,大肆肃清严党,我既为胡部堂简拔重用,必然不能幸免。我已做安排,趁时辰未到,你速带康儿离了此地,迟则生变。”璧辉闻此,如何肯自己走脱,道:“你我死生一体,祸福同当,我岂能撇了你去?”

    金生道:“你如今便与我同没,有何益处?再者康儿尚未成人,你我若皆离乱,教他依靠谁去?”璧辉仍是不肯。金生持起他手,情切道:“好玉郎,到此地步,我无论荣辱祸福,皆能坦然受落,却看不得你随我苦受。你与康儿平安,我便身在荆棘,也自安乐。有此指望,但有一线生计,总能熬到团圆。不然才是生无可恋了。”璧辉闻此容色惨变,潸然欲泪。二人相对悲辛,彻夜不眠,不觉残月西移,雄**早唱。金生见案台银烛将尽,摇摇欲熄,乃相拥道:“待他日镜圆钿合,再陪玉郎看一夜西窗明烛。”璧辉凄楚道:“愿君勿忘今宵之约。”说罢便狠心作别,唤起康儿,领家人去了。金生独立门前,眼睁睁望着他行远。正道是:世事无情误多情,相见何期更难期。

    果然璧辉去后不过三日,便有官差上门拘拿,金生早有预防,坦然从之。差人见只他一人,问:“你儿子呢?”金生忖道:“幸得未雨绸缪。”便道:“前两日随家人出门看灯,走失了。”差人疑道:“倒有恁般巧合?既是走失,如何不报官?”金生道:“正着家人四处找寻,尚未来及。”又假意叹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此生父子重逢无望了!”差人只得押他去了府衙,下得狱中。金生至此已不念自家生死,只庆幸璧辉与康儿脱此一劫。如是困于牢中月余,乃得上意,终生流放滇南,充军永昌卫。金生暗叹道:“罢,也罢!想来金铭铎命定如此,不是靖海,便是戊边。只是远去那千里烟瘴之地,不知此生能得再见否?”转而心生凄凉,遂在牢壁上题下一诗,曰: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情衷不相隔,千里伴远征。

    提罢掷笔大笑,慨然南去。下了江陵,便入巴州。一路枷锁重镣,风尘苦楚,到得永昌卫时,已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所幸卫所守备为人耿直,颇不平金生所遇,又见他虽落魄,犹自丰神玉立,威仪正大,顿起惺惺之意,越发敬重他,一些不肯难为。金生休养数月,复了元气,便佐助守备整营练兵,剿匪缉盗。

    某日巡查营中,恰逢一黑汉子赤膀磨刀,头发间别了烂银簪子,明晃晃的,不似陋物。金生一眼望去,识得是妻子旧物,吃了一惊,再看那汉子面带戾气,眇一目,猜知不是善类。急忙回去查勘籍册,果见那汉子姓吴,原是做水上营生,因酒醉失手打死水手,才由直隶发来充军。金生当下明白了七八分,暗想:“天可怜见!可是我妻一灵不湮,冥冥导引,教我亲手为她报仇?”乃告之守备。守备拍案大怒:“拆分襁褓骨,逼杀良家妇女,做得这般伤天害理事,岂能容他活命!”

    遂将那汉子绑来跟前,动刑逼问。几通水火棍一下,那吴三蛇吃痛不过,将掳劫明珠,□致死的一应事都招了。金生听得明珠不肯失贞,投江自尽,虽早知她活命不过,仍心如刀绞,惨然泪下。守备亦眦目欲裂,立时教人将吴三蛇拖出,以军棍生生打死了。有分教:劝君莫做欺心事,天网恢恢几曾失。

    金生眼见吴三蛇骨崩裂,一命呜呼,心道:“随胡总督剿倭数年,算是报了母仇,护了三省黎民平安,如今亲睹这歹人毙命,也是为我妻雪恨了。金铭铎虽福薄运蹇,一生坎坷,到底也完了心愿抱负;若再能与玉郎康儿一见,此生亦无憾了。”转而念及关山千里,音信无凭,顿觉势穷望绝,痴心枉盼。愁对冷月,终夜开眼,不觉露湿重衣,霜染两鬓。正是:情如火热,事比冰冷。

    却说璧辉带了康儿,一路奔往福州,去投金家一表亲。安顿下数日,便传来金生下狱待罪的消息,那亲戚不敢再留,婉言提点。璧辉一壁忧心金生,一壁暗叹道:“果真是‘世情灯前戏,人心水上泡’。若不为康儿,我自随他去了,何必寄人篱下?”遂辞了这家,又带康儿上路。因见相随家人疲弱,又想:“既是避难,这般行师动众,露了形迹,反而不美。再者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何必拖累他人?”遂开箱取了些银钞分了,教他们散去,自带了康儿,一路北行。风尘艰辛,自不必提。

    行至湖广,到得一村中,路僻人稀,山清水明。璧辉冷眼看察,见其间乡俗淳朴,人情敦厚,心道:“是我隐身处了。”遂着人打探,闻知就近有一李姓乡绅,正与儿子延聘塾师,访了几个秀才,皆不中意。璧辉遂寻去李家,那李员外见了,问道:“小相公何来?”璧辉道:“我乃福清县举子,只因倭寇为患,家破人亡,遂带幼子投亲,孰知投奔不着,流落至此。闻听员外乐善好施,觍颜自荐,愿为贵公子伴读。”

    李员外见璧辉形容清秀,谈吐雅驯,且是个举子,已有五分肯了,却又道:“小相公既是初来此地,便以敝乡为题,作诗一首,如何?”璧辉略一思索,便口占道:“桑麻**犬自成村,天遣渔郎得问津。世上神仙知不远,桃花只渡有缘人。”李员外拍案赞道:“七步成诗,不外如是也!不知先生束修几何?”璧辉道:“落难之人,有食果腹,有瓦蔽体足矣。只小儿挈带破烦,还望员外善心收留。”李员外见康儿生得玉雪聪明,十分欢喜,道:“这有何难处!令郎与小儿年齿仿佛,正好相伴读书玩耍。”璧辉拜谢。遂写文书,在李家安置了。

    自此璧辉便教康儿改了乔姓,取名墨瀚,与李员外之子同窗读书。璧辉亲身授业,自是呕心沥血,倾力予之。墨瀚聪慧,又体贴璧辉苦心,攻书制艺甚苦,十九岁一试中举。捷报传回,墨瀚归告璧辉,又道:“舅父含辛茹苦多年,到底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只可怜我母早丧,我父仳离,不能见我今日之喜。”说罢长跪地下,黯然欲泪。璧辉抚肩安慰道:“骨连心。便是关山千里,阳两隔,心头一点灵犀,始终不能阻绝。”转而却暗想:“惭愧,终是熬到康儿成人立业的日子,这担子我也能卸脱了,便可去滇南寻他了。只是相隔千里,音信杳无,要如何寻找?穷山恶水,烟瘴苦毒,也不知他向来如何了?”又是悲辛,又是挂怀,万般情愫,莫名滋味。

    是夜心怀入梦,依稀当年故里,与金生相依烛前,望烛持手低语:“一夜花烛不熄,一世情衷不悔。”须臾梦回,音容依依,灯影早残。秋风透窗,枕孤衾冷。屈指一算,恍然心惊,相别已整十二载矣。

    常言道:心诚神知,情真天悯。未几隆庆皇爷驾崩,万历爷冲龄登基,高相爷掌了内阁,遂大赦,令刺配充军者还家。璧辉闻之,喜不自胜,对墨瀚道:“你付既蒙赦免,必然回乡寻亲,你我速回,正好团聚。”便与李员外辞行,匆匆南下。正是:苦相思情切如火,盼团圆归心似箭。

    快舟行了两日,到得江西临江府。趁舟子停船下行李,璧辉二人上岸游憩,信步而行。远远望见一处道观,但观殿阁迥旋,幽径曲折,青松郁郁,梵声隐隐,端的一个清幽脱俗处。璧辉难得起了兴致,行近一看,见那匾上题着“了缘观”三字,心道:“这名儿倒也出奇,倒不知如何‘了缘’的?”便入了观中,拜了三清上君,因见殿前有签筒,因想道:“便求一签,看此去可能如愿团圆。”暗祷一番,摇下一签,见签头写着“苏武还乡”,签诗曰:

    喜鹊檐前传好音,知君千里欲归心。

    绣帏重结鸳鸯带,叶落霜凋暮色侵。

    璧辉观之不语。墨瀚却道:“真喜兆了!‘苏武还乡’,岂非正应我父遇赦归家?”璧辉道:“头两句甚吉,后一句却不知何意。”墨瀚道:“‘叶落霜凋’当是秋尽,正应眼下时节,可见此去必然及时相逢。”璧辉只是摇头,心道:“末句实非吉兆。”却不肯说,借故支开墨瀚,独自步入殿后,只见一个白头道士闭目坐在槛上,竟神使鬼差般将签递上。

    那道士也不睁眼看觑,问:“求的甚么?”璧辉道:“寻亲。”道士道:“寻亲可得,续情不可得。”璧辉问道:“为何?”道士道:“亲缘犹在,情缘尽矣。”璧辉惶然无语,那道士睁睛看他一眼,叹道:“前生顽石,今世犹不悟也。”起身宣了两声道号,扬声念谒道:“了缘,了缘!旧缘渐断,新缘莫结,勿遂生爱,系心为业。”且念且行,转瞬不见了。璧辉立在原地,忽忆及当年明珠梦中寄语,怔然似有所悟。

    那壁墨瀚等了半晌,不见璧辉出来,便四处找寻,正见璧辉伫立殿后,茫然若失,便道:“舅父,该行船了。”璧辉转眼望他,缓缓道:“你自去罢,我留在此处了。”墨瀚大惊失色,道:“乡关在望,团聚可期,舅父十二载苦盼,不就为今日么?”璧辉道:“我应许你父你母,要将你养育成人,如今宿诺已了,再无其他心愿了。二十年辛酸坎坷,难得此处清幽,正好洗心空门,安度余年。”

    墨瀚慌得双膝跪下,抱膝哭求道:“康儿襁褓失母,总角离父,能够活命成人,皆赖阿舅,舅实我再生父母。今苦尽甘来,团圆有望,正该我报恩反哺,怎的阿舅反舍我去了!却教我如何向我父交待,又如何在世为人?”扑地痛苦,牵衣不去。璧辉亦改容,硬了心肠道:“我尘缘尽了,此处便是我好归处,康儿莫要再误我。”墨瀚恸哭哀求移时,璧辉仍是不依,却道:“莫误了时日。若是你父回乡寻不见你,再四处找寻,想见便难了。”

    墨瀚百计无奈,只能恋恋去了。孤身回去船上,想起璧辉十余年恩养,心痛如绞,簌簌泪落。又行得数日,终到福清,墨瀚孩提离乡,上得岸来,茫然不知归处。只得带了家人,挑了行李,走到市井,四处找人问询。也是“无巧不成书”,未几途遇一中年相公,凝目望他良久,方迟疑唤道:“康儿?”墨瀚大惊,扯着那相公衣袖细细辨认,不是金生又是哪个?父子相认,抱头痛哭,其中悲喜,自不必提。金生见他孤身,忙问:“你舅父呢?”墨瀚闻言酸泪又下,便将璧辉与他回乡寻亲,又途中留在道观的一应事细细说了。金生闻听,面容失色,六神无主,径直又与墨瀚赶去渡口,雇舟寻去。

    到了观前,金生命墨瀚守在山门外,独自入关。一路寻至三清殿前,正见一道人打坐案旁,闻听人进来,不觉回眼一瞥。金生见了,五内俱沸,恍然近前,低唤道:“玉郎,玉郎。”一语未毕,双泪垂下。璧辉却怔怔望着,并无言语。

    金生扑身跪落他跟前,道:“相别十二年,朱颜不再,风尘满鬓,玉郎不识得我了?不记西窗明烛之约?”璧辉闻语泪下,道:“如何不识得?十二年魂牵梦引,无时或忘。”金生见他亦是鬓角飞霜,面染烟尘,以手抚之,柔肠寸断。璧辉忍泪笑道:“玉郎亦老矣。逢君十五,今已三十有五。”金生痛道:“可怜一夕花烛,误我玉郎二十年青春。我已悔煞了,玉郎可也悔了?”璧辉摇头道:“我不悔。你也不须悔。”金生道:“既然不悔,团圆在即,玉郎又因何弃我而入空门?”

    璧辉低声道:“你我一生误了,如何能再误康儿?他终要登科入仕,若教人看破,不是体面事体。再者璧辉不复年少,岂有朽木枯藤再奉席枕之理?”金生道:“二十年情之所钟,患难不易,岂惧世俗物议?岂为□之欢?”璧辉默然移时,方道:“既是不拘俗世禁格,不图肌肤之亲,但得情衷魂与,心有灵犀,又何必朝朝暮暮,形影相随?”金生持了他手,已说不出话来;璧辉狠心挣脱,道:“留此生未了情,修来世白头缘。”行个稽首,起身去了。

    金生求他不过,痛心莫名,心灰泪尽。竟抱了璧辉所坐蒲团,痴坐殿中,由昼至昏。正在恍惚间,望见殿外夜色里走出个白发道士,手持拂尘,指着他道:“可笑痴儿,颠倒红尘四十年,皆不悟也!”金生道:“道长可是说我?”道士笑道:“除去你还有哪个?你前世本是王府内一玉待诏,一日藩国进上美玉,王爷命你琢之。你见那美玉莹润无暇,遂起爱意,废寝忘食,夙夜匪懈,将它琢做人形,饰以明珠。二十日后玉像初成,你却心力耗尽,吐血身亡。那玉像染血,沁入其中,拂之不去,王爷遂将它与你陪葬。美玉明珠既得你心血,魂亦化为人,随你转世。明珠报你一子,珺玉以二十年辛苦之情,还你二十日雕琢之恩,如今前恩已报,夙缘已尽,痴儿尚不悟不舍乎?”

    金生怔然半晌,摇头道:“弟子不悟,弟子不舍。”道士道:“不悟不舍,徒增烦恼,能奈若何!”金生道:“前世若能修今生,今生必也能求来世。三生石上,生不放手,死不甘休。”道士仰头大笑,道:“好痴儿,真个‘前生错烧断头香,今生难销相思账,来生欠下孟婆汤’!”说罢,便将手中拂尘往金生怀里猛地一投。金生大叫一声,悚然惊醒。眼见寒月穿户,青灯照殿,竟是黄柯一梦。金生怔然半晌,道了句:“前世今生,不过一梦。”遂拔出腰间宝剑,解了发髻,一剑断了三千烦恼丝。

    次日璧辉入殿,只见青丝零落满地,金生光着头皮,含笑坐于蒲团之上。璧辉惊呆失语,金生却道:“玉郎入道,我遁佛门。都了断尘缘,便不会误了康儿。”璧辉颤声道:“尘缘既断,情缘岂能不断?”金生道:“我入空门,不参菩提,不拜佛祖,只伴玉郎,只修来世白头。”璧辉凄然变容,只道:“好个六不净的和尚,怕哪间寺院也容不得你。”金生道:“痴僧一个,自当浪迹天涯。问道长愿相从否?”璧辉道:“敢不想从。”金生大喜,便扯了他手,奔出道观,自此不知所踪。

    却说墨瀚守在山门外一昼夜,仍不见二人踪影,担忧不过,遂入观找寻,不见一些痕迹。寻至三清殿前,只见满地青丝,蒲团上留着一纸素笺,其上题诗一首:

    莫笑阳错倒颠,也拜花烛痴心念。

    须臾廿载前尘尽,再结来生白首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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