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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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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郢郊已是芳草萋萋,繁花似锦,上巳将至,出城入城多是贵人的车驾。只是与往年不同,这些车驾不是放置戈戟,就是立着几根两丈四尺长的钜铁夷矛。车驾前后还伴着些身着甲胄的随从仆役,这些人也举着一根夷矛。

    这就是从县邑陆续赶至郢都的公族子弟,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拥前呼后,更有的整整齐齐、列队而行。每一支队伍照例都有一面写有姓氏的旗帜:或书鄂、或书庄、或书屈、或书红、或书沈尹、或书蒙、或书蒍……。旗帜迎风招展,伍卒甲胄鲜明,他们一入郢就引起众人的瞩目,只是这些族卒从高库领取兵器后,便全数前往芍陂,再也不在郢都出现。

    立于南门之外,独行客对周遭熟视无睹,他只看着眼前之人——此人正对着他顿首大拜,嘴里喊道:“唐县县公之僕展笃,拜见斗公子。”

    展笃的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独行客见此不免有些无奈。“我并非氏斗,亦非公子……”

    “公子曾于酒肆亮剑,又曾将宝剑市之饮酒。冥山剑奇特,非铜非铁,又是残剑,故而县公闻之。”展笃细言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郢都,他是奉命来寻人的。

    “原来是此剑之故。”能叫出冥山剑的剑名,自然知道剑主人的历史。“我非你口中说的斗公子,你若想要此剑,给我十金,剑便归你。”说话间,独行客真把宝剑扔给了展笃,他也不索金,只返身潇洒而去,走了一段才传过来一句话:“十金送至那家酒肆便可。不谢。”

    “公子要隐至何时?你若非若敖氏之后,又何以祭拜若敖氏先祖?”展笃捧着宝剑对着独行客的背影大喊。“县公闻你现于郢都,已在来郢途中……”

    独行客越走越远,展笃最后看到他的背影闪入人潮汹涌的南门不见。他没看的是,步入南门的独行客已是涕泪满面,两侧行人全都怪异的看着他。

    *

    “已备……,放!”沙哑的嗓子、赤红的眼睛、满是污迹的甲胄。陈郢王城砲兵阵地,砲长庄季正高呼放砲。他刚刚喊完‘放’,远处便传来停止射击的命令,这个声音同样沙哑:“大王有令,停止射击!大王有令,停止射击!”

    “停…射击。”庄季失声了。楚军退入王城后,再也没有湖泽保护,已是四面接地,因此砲兵很多时候需要移动阵地。投石机重达五六万楚斤,每一次转移阵地都要了砲兵的老命,庄季的嗓子就是这样喊哑的。

    “停……击!”他又喊了一句,还是失声。好在其他砲长都在喊停止射击,如此转盘才停止了转动,盘内三个力卒已经累得没有力气爬出来,只趴在盘里头喘气。

    此时阵地已位于城墙后方四十步,如此射程才能达到最远。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位置,城外敌军的箭矢不时越过城头,落在阵地上。城外敌卒攻城时震天的喊叫也透过城墙传了进来。

    退入王城已有十数日,城外的嘶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没有浸城的秦魏大军再次使用轮换战术,昼夜不停的蚁附,不予城内守军任何喘息之机。正因如此,庄季不解大王为何下令停止射击。这绝不是节约砲弹的时候,身后砲弹有的是,全是撤入王城时抢运进来的。

    “杀荆王!杀荆王!杀荆王……”砲弹一停,连绵不绝的鼓声中,城外又传来海啸般的呐喊。手持戈矛的秦卒争先恐后的奔至城下,冒着滚木擂石,踏着同袍的尸首,攀着云梯妄图攻上城头。而城门之下,早已填塞的护城池上,偌大的冲车被秦卒急急推过,冲车第一击便把城门撞得晃荡不已,门上铜钉间用于防火的泥屑纷纷落下。

    “撞!再撞!”屯长高呼,他才喊了两声,一支从凿门射出的箭便将他射倒。

    ‘砰——、砰——、砰——、’建鼓在怒响、士卒在嘶喊,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城门发出的摇晃越来越大,城门内的楚卒则越来越慌,凿门里的箭羽已经是乱射,一些箭甚至飞过偌大冲车,射到了车后。

    “撞!撞!撞!”宛如屋顶的车盖之下,铜索纵吊着粗逾四尺冲木,冲木的前端是一个狰狞的青铜撞首,近百名士卒的协力下,青铜撞首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城门上。撞击之处铜钉早就脱落,包门的铜皮已经深凹,可城门撞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撞破。

    “止!”另一名屯长忽然下达了停止撞击的命令,但停止仅仅是一瞬,他随即就喊道:“加疾也!加疾也!”

    此前因为急切,冲木没有荡到最高,撞击的力度不够。屯长喊止就是为了让士卒将冲木荡到最高,如此撞击的力度最大。

    “砰——!”更沉闷声音传来,满头是汗的屯长再喊:“止!加疾也。”

    “砰——!”又是重重的一记,‘咔’的一声,门后传来楚卒的惊呼。

    “止!加疾也、加疾也……”不等屯长再喊,近百名士卒自己主动喊起。冲木被他们荡到了最高处,然后人人用出全身力气死命前推。“砰——!”冲车猛烈一震,那青铜撞首终于撞破了城门,卡在门上的破洞里。门内的楚卒更急,破洞中射出一蓬密集箭雨。

    “城门破矣!城门破矣!”门内门外都在高呼,所不同是门内是惊慌,门外是欢呼。

    “报——!”令卒匆匆奔至旌旗之下,高声喊道:“报大将军,北城门已破。”

    “速速入城、速速入城!”蒙武想也不想便命令士卒入城,

    “报大将军,”又一个传令兵奔来,“东城门已破!”

    “东城门也破了?!”蒙武先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后又大笑:“难道荆人城门是楚纸做的?”

    “荆王多术,不可不防也。”一旁的卫缭建议道,他也觉得这么快就撞破城门有些不可思议。“入城之前,悬门先需顶住,顶住悬门方可入城。”

    悬门就是千斤闸,守城一方最常用的战术就是先放一部分士卒入城,再突然降下千斤闸截杀。

    “传令:顶住悬门方可入城!”蒙武令道。他又看向王城城头。城上还在激烈厮杀,但让人诧异的是,城墙上并没有多少驻楚卒,可己方不管涌上去多少人,都被那些楚卒杀死,而后抛下城头。

    蒙武的命令立即传到前线,负责东门的都尉白林看着城门内欢呼的冲车士卒有些不思议。楚卒就好像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在城门处死守。“切记,顶住悬门,方可入城!当心有伏。”

    “嗨!”城门大开,麾下的校尉好似饿狼看到鲜肉一样急不可耐。好在白林的命令他们没有忘光,校尉高声大喊要顶住悬门。

    “杀荆王,封侯爵!杀荆王,封侯爵!”底下的士卒猛喊起来,冲向城门的队列并不混乱。锐士、陷阵之士冲在最前,余人举着战旗戈矛紧跟,大家呐喊着冲入那扇击破的城门。

    “杀!”王城西门,魏军可没有秦军这样讲究,他们击破城门后一窝蜂的涌了进去。等挤过五六丈长城门道,刚出城门就发现前面挤不动了,人群只能转向两侧。这时候士卒们才看见:原来城门外横着一堵高墙,高墙对着城门口的墙上竟然用白色的蜃会细细抹过,蜃灰上画着街道、屋宇、城内的天空。不靠近的话,任谁都也不出这原来是一堵墙。

    城门和画墙之间宽只有六七丈宽,涌入城内的士卒只能沿着墙行向两侧。画墙很长,走过城门这一小段,靠城墙这侧忽然惊现一条两丈多宽的壕沟。壕沟很深,里面遍插锐木,每当城上一名同袍滑下,便落在这锐木上戳死,壕内全是尸首,一些未死之人还在呻吟。抬头再望高墙,这才看见墙头靠城内的这侧已削成一个陡峭的斜坡,同袍一踏上城头就会站立不稳,惨叫着坠落下来。

    壕沟的存在让道路变得更窄,但身后的士卒还在在不断涌动,即便不想走,也会被人推着走。画墙很长,一直延伸到另一面的城墙。涌入的魏卒能看到画墙上站着的楚卒,他们目光冰冷,看自己如同看着一堆早已死亡的尸体。

    “放!”城门之上,感觉到了时候的令兵忽然挥旗,城楼上准好好的滚木一同推下。还在看那幅城内风景画的魏卒顿时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众人赶紧举盾。可举盾是无用的,城头上又是一声高呼,“点火!”

    ‘轰——!’带着火焰的轻油直泻而下,瞬间就把砸落的木头点燃。

    “啊…啊……”火焰吞没的魏卒一边翻滚一边大喊,肢体扭曲到了人类的极限。他们一会就没有了生息,或强壮、或瘦弱的身体很快被烤出尸油,随着木头熊熊燃烧。

    与此同时,画墙两端一小队高举夷矛的环卫开始沿墙向城门推进。画墙和壕沟之间宽不过四丈,只能并排站立八个人,整个军阵不过五排。人数虽少,可四十根夷矛可以一起前捅,他们一步步前进,每一步都踩踏着魏卒尚未完全断气的身体。

    杀戮,从来没有这样高效过。困于墙壕之间的魏卒仿佛是在排队等死,即便他们冒死扑到了环卫身上,或者以命搏命用长兵反击,铜兵打在钜甲也只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丝毫不能挡住矛手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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