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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2 半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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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仪之觉得奇怪,便笑着轻声问道:“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呢?”

    没想到这“半松先生”并没有睡着,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说道:“我在晒书呢!”

    秋仪之也是机敏异常之人,猜到他话里的意思不过是自己满腹经纶,只要晒晒肚皮,就算是晒过书了,便又笑道:“既然是晒书,为何不在日头猛烈的时候,偏偏要等到现在夕阳西下?”

    这“半松先生”听有人不假思索便答上了自己的暗语,终于睁开半只眼睛,瞟了秋仪之一眼,随即闭上说道:“你懂什么?我这里都是故纸古书,若被烈日一晒,还不都化了?眼下这日头,才是刚刚好呢!”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着机锋暗号,身后的吴若非却已按捺不住,嗔道:“先生,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位秋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也因此得罪了殷泰,这是要来求先生一条妙计脱身的。”

    那“半松先生”听到这话,猛然坐起身来,惊道:“呀!若非,你也来了?也不早点说,害我失态了。”说着便迅速整理衣冠装束,手持一把羽扇亭亭站在众人面前,真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境界。

    于是秋仪之将自己的名帖奉上,说道:“在下此来,也不是为求明哲保身之策,只是久仰‘半松先生’大名,这才托了吴姑娘的面子,赶来一睹先生风采的。”

    半松先生随手接过秋仪之的名帖,扫了一眼又还给了他,却道:“这是秦广源的字吧?这么几年不见,居然误入歧途,越发不值得看了。”

    秋仪之听了却是一怔,暗想:这秦广源的书法独步海内,便是河洛王郑华也是极为推崇、甘拜下风的,就连堂堂江南道刺史殷承良见了,也立即起了巧取豪夺之心,怎么就在这“半松先生”口中成了不名一文之物了呢?

    若是别人听来,半松先生这话未免有些过于高傲刻薄了,可秋仪之自己也是个无法无天之人,反倒对了他的脾性,便好奇地问道:“这是在下一个要好兄弟,托了老大人情,从秦老先生哪里请来的,我看着也算过眼,怎么先生却不以为然呢?”

    只见那半松先生摇摇羽扇说道:“我看这天下论起书法来,只有三个人的还能说得过去。第三乃是当今皇帝的弟弟——河洛王郑华,他的字别具一格,颇有推陈出新之意,然而毕竟生于皇家,从小吃苦不足,便只能在奇巧上下点文章了。第二就算是秦广源了——他枯坐书斋,从古至今的名帖不知临了多少,一笔一划均见功力,只是太过死板,缺了灵动气息,帮别人写写墓志铭倒是极恰当的……”

    “那天下书法第一,想必就是‘半松先生’您了吧!”秋仪之接话道。

    半松先生却丝毫不客气,慨然承认道:“区区不才,就是在下。”

    秋仪之却故意挑逗他说道:“先生这话,说得未免大了些吧?今日若不挥毫,恐怕未必能让我心服口服呢!”

    半松先生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让你服气?”

    饶是秋仪之也猜不到他居然说了这样刻薄无情的一句话,正无言以对间,却听吴若非说道:“先生,这位公子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能客气些吗?”

    半松先生听了,这才点点头说道:“也罢,既然是若非的恩人,那便是我的恩人了。我送你一幅字,也是应当的。请这边走吧!”说着,便款款向一座小屋走去。

    这所小屋题了“半松陋室”的匾额,果然就是这位先生的书斋,房内却零零落落地摆满了杂物,地上也都是些打了草稿随意丢弃的废纸。

    吴若非一踏进屋子,便又愠道:“我这才几天没来,你这边就乱成这个样子。你自己不愿意收拾,也不叫下人整理整理么?”

    半松先生答道:“我的笔墨,可不愿别的闲人、粗人、恶人触碰,要是沾上了火气、俗气、戾气,那便再也没有好文章、好书法、好绘画流传后世,不是可惜了吗?”

    “我才说了一句,你便有十句等着我。”吴若非答道。

    半松先生莞尔一笑,接口道:“那是自然。你要真是嫌这屋子脏乱,何不天天到我这里来,帮我打扫呢?”

    秋仪之在一旁听他们一句接一句地打情骂俏,便已知道两人关系绝不寻常,便不由地笑出声来。

    半松先生却是耳聪目明,听到秋仪之的笑,立即正色道:“不知这位……大人,想要我写什么字?”

    “不敢称‘大人’二字。”秋仪之道,“我看方才那半棵松树正在茁壮生长之时,却遭天雷无情轰击,即便如此却依旧郁郁葱葱,似乎蕴藏了世界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先生何不就写这‘半松’二字呢?”

    半松先生听了,拍案叫绝道:“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啊!”说罢,操起一支大笔,舔饱了墨,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了“半松”二字。

    秋仪之进前观瞧,见这两个字果真是气象万千,将这个老松树的苍老豪迈却又生机勃勃的情态丝毫不爽地表现了出来,也不禁击节叫好,说道:“先生这笔字真是出神入化,独步海内了,刚才品评秦老先生和河洛王爷的话,如今想来却也并非是什么狂言了!”

    就连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吴若非也赞叹道:“我看你写了这么多字,没一幅是比的上这两个字的,若是有空,还须帮我也写一幅。”

    半松先生反复欣赏着自己的墨宝,轻叹一口气道:“这幅字也是我意兴所至,怕是今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情绪,写不出这样的字来了。”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先生可是有言在先,这幅字是送给我的,可不能反悔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半松先生说着,便署了名字、用了印鉴,还有些依依不舍地送到秋仪之手里。

    秋仪之接过这幅书法,又复仔仔细细欣赏一番,却又塞到吴若非手中,居然说道:“吴姑娘既然喜欢这幅字,那在下就送给你了!”

    吴若非惊异地看着秋仪之说道:“公子,这幅字,乃是先生送给你的,我固然喜欢,却又怎敢夺爱呢?”

    秋仪之却爽朗地一笑,说道:“正是半松先生送给了在下,在下才好送给吴姑娘啊!否则岂不成了借花献佛了吗?”又转身对愣在一旁的半松先生说道,“先生,这幅字虽是你的得意之作,然而吴姑娘这里的人情,却是让在下做了。”说罢便“哈哈”大笑。

    半松先生怔了一怔,也迅即反应过来,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好一阵才道:“痛快,痛快!我还想着你不过是个禄蠹而已,却不料也是位性情中人。贵姓‘秋’对吧?秋大人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的!”

    秋仪之听了高兴,便也附和道:“在下此次来金陵,碰了一鼻子灰。然而今日能同‘半松先生’结交,真乃是人生一大幸事!那些名利场上的小小挫折,也就不算些什么了。”

    半松先生却拜拜手道:“既然是朋友,那秋大人可就别再称‘半松先生’这四个字了。这诨号不过是用来吓唬吓唬外人的,你我朋友之间若还这样称呼,岂不让旁人说我待友不恭么?”

    秋仪之却笑道:“姓甚名谁也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如何称呼也无伤大雅,待客之道全看内心。不过先生既然不愿以名号相称,却看出先生对在下的一片真诚!”说罢便是一揖。

    半松先生也还礼道:“秋大人高瞻远瞩,能够看破这点世俗偏见,也诚可谓是人中英豪了。在下姓林,名叫叔寒,至于大人如何称呼就请便了,只是再不可以别号相称,否则便是调侃我了。”说罢便笑了起来。

    (林叔寒——刘伯温)

    秋仪之道:“先生潇洒倜傥,器宇不凡,又并非那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酸腐儒生,我看‘先生’两字还是当得起的。这边以师礼相称,叫声‘林先生’罢!”

    林叔寒回道:“大人叫我一声‘先生’,我未免便宜占得大了些。也罢,那我也就照例叫一声‘大人’,我们也算是扯平了。”说罢,便又仰天大笑。

    笑了一会儿,林叔寒方道:“刚才听若非讲,说是秋大人有事找我,却不知是怎样的要紧事体,我或许能帮上忙?”

    秋仪之笑着摆摆手,说道:“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怎敢劳动先生的大智慧呢?”

    吴若非听他这么说,却皱着眉头插话道:“公子得罪了殷泰,又怎么能说是鸡毛蒜皮?他这人可怀着呢,偏偏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被他盯上,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情呢!记得上回……”

    “哼!这殷泰有什么了不起?”林叔寒不屑道,“还不是仗着他爸爸殷承良势大么?若不是他靠山硬挺,这金陵城中,谁拿眼角看他?”

    秋仪之听林叔寒这话说得豪爽,便说道:“说起刺史殷承良大人,在下也是见过几面的。看着还算儒雅,对书法似乎也有些执着讲究,怎么竟养出这么个无耻跋扈的儿子来?”

    林叔寒又“哼”了一声,说道:“他殷承良那笔字也叫书法?我就是用脚趾头夹着根枯树枝,写得也比他好些。至于惩治他这儿子的办法么……却也是多得很呢!大人听我细细说来。”

    秋仪之却不肯为殷泰这点区区小事就欠了林叔寒的人情,便说道:“在下也是有些本事的人,殷泰这小子,我原也不放在眼里……”

    正说话间,身旁的尉迟霁明却道:“你们说话还要说到什么时候?我肚子饿了,也该回去吃饭了吧?”

    秋仪之听了,脸上一红,赶忙向林叔寒道歉道:“这是我义兄长的女儿,自小练武养成了一副直爽脾性。她义性所至,胡乱说话,搅了先生谈兴,实在是抱歉了……”

    林叔寒却满不在乎,道:“困了就睡,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内急了就去方便。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抱歉的?我看时辰也不早了,这样,诸位就在我这边用餐好了,不知可否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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