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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四 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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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陆一声喊,可把苏尔泰给吓了半死,一点酒水全化作冷汗从额头上飙出来了。

    “嘘嘘嘘,轻点声!你想让我被人打死么!”

    苏尔泰惊慌失措的样子倒让张陆镇定了一点,觉得眼前这个不是传说中那些青面獠牙的杀人魔王,于是便也冷静了一些。

    “你怎么敢……敢到这边来……琼海军可是最痛恨建奴的!”

    ——短毛对于后金的敌对态度从不遮掩,包括他们组织编纂的戏剧,在茶馆中推行的评书,设立的报纸等等,都是把后金作为残暴和愚昧的代名词反复宣传。张陆虽然才来了不久,却也深受影响。

    看着眼前这个“敌人”,张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了,反倒是苏尔泰比较镇定点——因为他已经多次遇到过这种局面。

    “有什么办法,出生在哪一边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自己能决定的,就是长了腿往哪边跑。按照他们短毛的说法:人不需要为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负责。”

    “哦……是这样啊……”张陆这才有点平静下来,“那你也不该这么随随便便说出来啊。”

    “切,我要是自己不说,被别人揭穿,那才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儿啦——我交你这个朋友,才告诉你这件事,要是你不肯接受我的身份那我没办法。但你要是觉得我在骗你,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苏尔泰坦然道,张陆点点头,倒是接受了这种说法。

    “那……琼镇的诸位大头领,都知道你的身份?”

    “当然,先前就是庞军师和解军门亲自安排我从辽东过来的,又是赵老大建议我把‘乌苏’这个姓给改了……原以为会被派去干谍探之事,甚至还可能会被派回辽东去——毕竟我熟悉后金内情么。对他们最大的用处也就在于此了。”

    苏尔泰自嘲般的笑了笑,继续道:

    “但赵老大的意思,我没必要背这包袱。海南这边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安心做个公务员就挺好。或者像现在这样,做个房地产经纪人也不错——这一行赚的可真不少。做成一笔生意,奖金都抵得上不少人家一年所得了。”

    “他们当真一点都不介意你的身份?毕竟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啊。”

    对于张陆的疑惑,苏尔泰却理直气壮道:

    “怎么不是一路!按照琼海镇那些先生们的说法,我是满族,你是汉族,民族不一样,就这点区别。但他们连西洋夷人都能接纳,况且于我。而且,听说就连那些真短毛中,也有满族人呢……只要咱们走在一起的,便是一路人。将来我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立业,也就是个标准的琼海人了。”

    “啊……好吧,那咱们还是好兄弟……干杯!”

    解除了心结的张陆再次举起酒杯,而苏尔泰也很高兴的举杯相应,两人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诶,对了,听说你们的主子……洪泰那厮颁下了赏格,说只要取到一颗真短毛的人头便能……什么来着?连升八级?有这回事么?”

    张陆毕竟年轻,没了顾忌后说话反而轻率起来,苏尔泰笑了笑:

    “是给四个前程……不过严格来说洪泰算不上我的主子。我的主子……嗯,前主子,应该是莽古济大格格,洪泰的姐姐。”

    “那不一样么?”

    “大不一样,我估计洪泰快要对她下手了,到时候三贝勒一系的人恐怕没几个能活下来……嗨,跟你说这些干啥,你根本听不懂。”

    张陆脸上果然是一副“我不懂你在说啥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表情,见苏尔泰要停止话题,连忙道:

    “别呀,继续说么,就当听个热闹也不错。”

    “热闹?”

    苏尔泰轻叹一声,摇摇头:

    “是啊,在你听来,无非就是热闹而已。可是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那便是万劫不复。”

    “不会吧,你可是建……那个后金本族人,难道也会受欺压?”

    “切,后金体制,除了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亲戚,其余都是奴才。相对于那些被虏掠来的汉人,我算是主子,可在爱新觉罗们眼里,也只是包衣奴才罢了。”

    虽然说不想再回忆过去,但苏尔泰还是被引起了谈兴,啜饮两口薄酒,轻声叹道:

    “所以说在那种环境下,除非你能爬到上头去,否则永远没有能安心睡觉的日子……不,就是爬上去了也睡不好。三贝勒在世的时候就整天骂骂咧咧的。他死后十贝勒成为了咱们这一系的带头人,也是一天到晚阴着个脸,一副倒霉模样。”

    “后来十贝勒也挂了,十六贝勒年纪太小,还继任不了正蓝旗主之位。大格格只好站出来顶上。她原本是个很爽朗明快的人,可自那以后脾气也越来越糟。大格格心情一不好时就要拿鞭子抽人,原本一个月中也就那么两三天防着点便罢了。可是到后来,每月总有那么二三十天,打她身边经过的人都要提心吊胆的……”

    “所以你就逃了?”

    “嗯,我估摸着她再这么闹腾下去,迟早要把人心给抽散了。况且旁边几旗的人都在虎视眈眈盯着呢——他们爱新觉罗家内部杀起来也是毫不容情的。以前老奶妈给我说故事,里面有一招叫‘三十六计走为上’,就跟着学了。”

    “哦……原来是怕吃鞭子才溜的,我还以为你真是天良发现,弃暗投明呢。”

    张陆嘻嘻笑道,苏尔泰则撇了撇嘴:

    “若对外人当然是这么说,可咱们之间就没必要扯那种大话了——从小在那种地方长大的,谁知道好坏呢。我以前一直觉得主子抽奴才是天经地义。大格格抽我时最多只想着逃跑。自个儿心情不好了当然也就去抽手下的奴才泄愤……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选择不做奴才的。”

    “那现在要是你那位主子还想打你呢?”

    张陆好奇道,苏尔泰哼了一声,借着酒意道:

    “我会跟她说:爷不乐意做你的奴才了,不服气就来咬我啊!”

    一边说着,一边还朝着面前,某个不存在的人影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中指。果然在任何环境下,这类动作才是最容易传播开来的。

    张陆被逗得哈哈大笑,连连拍手:

    “说得好!让她有本事就来咬!”

    ——最近在海南岛上,非常流行的几部评书和戏剧之中,大力宣扬的,便是所谓“天赋人权”与“自由意志”。其中主角在面对一个自认为身份高贵,便要求他做这做那的角色时,便理直气壮回复:在这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只要我不去干坏事,我就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可以不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这是我的自由,不服气?你咬我?

    这句话立刻在老百姓中间激发起了强烈共鸣,尤其是像张陆这类年轻人,本来就极容易受影响。而苏尔泰这种有过类似经历的,则更是感触极深。

    “还是你运气好啊,生在大明,衣冠礼仪之邦,比我们这种化外蛮人要好多了。”

    苏尔泰看看杯子里空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时随口向张陆笑道,但后者却立刻苦笑起来:

    “我?运气好?……哈!”

    张陆此刻也是酒意上头,说话更没什么顾忌,面对苏尔泰的羡慕之语,却是连连摇头:

    “跟你一样,小时候没见过外面,啥都不知道。可出来后才发现,我们老家那地方简直是……别的不提,直到出了陕西,进了湖广地界后我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种漂亮的绿色!”

    “而在我们老家那边,不管山岭还是沟谷全都是光秃秃的,压根儿就看不见几棵树。至于平地么,就算长了树林的也多半早被伐掉,开垦出来种庄稼了。可是也没什么收成,人们永远都是在为没有雨水发愁……一年四季,能吃上白面馍馍的,就已经是最上等的人家了。”

    说着,他随手指了指桌子上的菜肴和水果——今天是苏尔泰促成一笔生意,拿到一大笔提成,喊上朋友一起庆祝,叫的菜肴比较丰盛。

    “不怕你笑话,这些东西,好多都是在到了这边以后,才头一次吃到。上回在船上吃香蕉,连皮一起啃,被小妹嘲笑了好几天——可后来才听大哥说,她自己头一回吃香蕉时也是这样的。说起来我们家在那边还是将门呢,是当地最大的地主,比起下面那些军户,每年收的粮食好歹能吃饱肚子。”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样就很好了,都能吃饱了还有啥好念想的呢。现在才明白,他们说的那个什么井底的癞蛤蟆——就是指咱们这类人。”

    说起这个话题,苏尔泰也禁不住感慨万分——在这方面,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样舒服的。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那么丰富多彩,那么自由自在……不管以前在哪儿,到了这边,接触到的一切都是新东西。

    心头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所有感慨到最后只化作一句话:

    “干杯吧,为了我们的好运气。”

    “嗯,干杯!”

    两只酒杯再度碰在一起,然后,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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