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了张嘴,那些关于父亲逼迫、关于那个暴雨夜的狼狈逃离、关于十年间独自求学打工的艰辛、关于无数次病发时濒死的恐惧、关于深埋心底从未停止的思念……所有的解释和倾诉,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汹涌而出。可是,话到嘴边,父亲那双冰冷算计的眼睛,那场强行将她带走的噩梦,以及司淮霖如今公众人物身份可能带来的无穷麻烦和风险,像一把冰冷的锁,再次将她牢牢锁住。
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不能把她也拖进这潭浑水。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司淮霖,目光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温柔。那目光,像绵密的针,细细地扎在司淮霖的心上,比任何尖锐的质问都让她难以承受。最终,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只化作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认命般的叹息:
“司淮霖,”她叫她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带着沉重的分量,拂过对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没有期待中的回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只有一句,仿佛跨越了十年漫长而荒芜的时光,兜兜转转,依旧未曾改变的、最朴素也最无力的关心。像十七岁时,无数个夜晚,她递上那杯温水时,轻声的叮咛。
说完,悸满羽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勇气再去解读司淮霖眼中那瞬间碎裂又迅速凝聚的复杂光芒。她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倚在墙边、被烟雾笼罩的孤独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毅然转过身,拢了拢风衣的领口,朝着巷子的另一端走去。步伐依旧匆忙,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仿佛多停留一秒,那强装了一晚上的冷静和理智就会彻底土崩瓦解,让她在那个她爱了恨了十年的人面前,溃不成军。
司淮霖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眼睁睁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再次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疼痛清晰地传来,她却浑然未觉,只是任由那点猩红最终熄灭,化作一小截灰白的残骸。
“你是我谁?”
“凭什么管我?”
她伤人的话语,像恶毒的回声一样,在空荡寂寥的巷子里反复撞击,嗡嗡作响,更猛烈地撞击着她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答案,反而像一只愚蠢的刺猬,用最坚硬的刺,最伤人的方式,狠狠地推开了那个或许……也同样在深渊中挣扎、同样满身伤痕的人。
爱恨交织,心疼与怨怼并存,渴望与恐惧拉扯。
她们在这昏暗逼仄的巷口,完成了一场短暂、仓促、充满误解、试探与未言之语的重逢。
谁也没有讲清楚沉重的过去。
谁也没有勇气触碰模糊的未来。
只是再一次确认,那个人,真的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伤,满心的谜,和那份历经十年风霜,却似乎……并未真正减少分毫的、刻骨铭心的牵挂。
夜色更深,凉意浸骨。
司淮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抹被烫出的红痕,良久,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她将冰冷的指尖抵住同样冰冷的额头,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酸楚与茫然。
第92章 胆小鬼嘉宾你又食言了
夜色如墨,将北京城浸染得深沉。相隔数公里的两个空间里,各自蜷缩着被同一场重逢撕裂的灵魂。
【悸满羽的夜】
回到那间装修简洁、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公寓,悸满羽背靠着紧闭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在地。黑暗中,司淮霖那句带着冰碴的“你是我谁?凭什么管我?”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痛恨这句话的冰冷,更痛恨当年那个不得不选择不告而别的自己。
她挣扎着起身,打开书桌最底层的带锁抽屉,取出一本边缘磨损、纸质泛黄的日记本。密码是她们的相遇日期。翻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带着血泪的字迹,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十年间所有的痛苦与挣扎。
【悸满羽的加密日记】
2016.12.24 平安夜 北京地下室
逃出来的第一个冬天,真冷。地下室没有暖气,呵出的气都是白的。心脏疼得厉害,药快吃完了。协和的课业很重,兼了三份工,不敢停。今天圣诞节,街上很热闹,我一个人在便利店值夜班。听到一首歌,旋律好像她弹过的……差点在货架前哭出来。司淮霖,你在哪里?过得好吗?对不起。
2017.3.8
晕倒在图书馆了。低血糖加心脏不适。被同学送去医院,又是急救。医生说要静养,不能劳累。可是静下来就会想你,想到发疯。不如让身体累到极限,脑子就空了。
2017.9.10
拿到一等奖学金了。钱可以稍微宽松一点。买了件厚外套,冬天应该不会那么难熬了。导师很好,帮我介绍了翻译的活儿。司淮霖,我开始能靠自己活下去了。只是,没有你的生活。
2018.1.1 元旦
新年。在打工的餐厅后巷,看着别人放烟花。许了个愿,希望你平安顺遂,星途璀璨。我的愿望里,从来不敢再有自己。
2018.7.15
在酒吧打工被骚扰了。那一刻好希望你在。如果你在,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把我护在身后吧。最后是自己用酒瓶砸了那人的头,跑了。工作丢了。心脏跳得快炸开。司淮霖,我好像变得勇敢了,也变得更像你了。这是好事吗?
2019.4.5 清明
又是一年四月。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吗?听说你乐队发展不错,上了音乐节。替你高兴,真的。只是心口这里,为什么还是这么疼。
2019.11.30
出国申请通过了。全奖。要离开这里了。把关于你的东西都藏在了这个日记本里。带不走,也丢不掉。司淮霖,我要去更远的地方了。你会……偶尔想起我吗?
2020.2.14 国外情人节
异国他乡的情人节,孤独被放得更大。语言不通,课业压力如山。心脏不适的频率越来越高。国外的药很贵。躲在公寓里,看着你乐队新歌mv发布的消息,你在舞台上闪闪发光。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整个星系了。
2021.8.10
博士课题遇到瓶颈,压力大到整夜失眠。靠在窗边抽烟,想起你以前总说我身上有茉莉香,不适合烟味。又把烟掐了。司淮霖,我连堕落,都舍不得玷污你记忆里我的样子。
2022.5.1
终于博士毕业了。戴着方帽子拍照时,台下没有家人,也没有你。拿到了不错的offer,可以回国了。近乡情怯。害怕听到你的消息,又渴望知道你的任何点滴。
2023.1.18 回国
“心隅”工作室成立了。第一个来访者,是个有创伤经历的少女。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当年的你,也像看到了破碎的自己。我好像,一直在通过治愈别人,来寻找治愈我们过去的可能。
2023.10.26
在行业期刊上发表了论文。小有名气。接到很多演讲邀请,都推了。不想站在聚光灯下,怕……会遇到你,更怕遇不到你。
2024.4.17
今天,遇到你了。在医院。你来看心理医生。你的眼神……我读不懂。恨我吗?应该是恨的吧。晚上在巷口,你对我说“你是我谁?”……司淮霖,我是那个在你17岁时,承诺要当你一辈子嘉宾,却食言了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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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写到这里,泪水早已模糊了字迹。悸满羽合上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十年的艰辛、病痛的折磨、无望的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溺毙。她食言了,缺席了她大大小小的演出,错过了她人生最重要的十年。这份愧疚和遗憾,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
【司淮霖的夜】
另一端的高级公寓里,司淮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霓虹。指间没有烟,只有一杯烈酒。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巷口悸满羽苍白的面孔和那双盛满痛楚的眼睛。
后悔。铺天盖地的后悔。
她太了解悸满羽了。即使过去了十年,那双眼睛里的清澈和倔强依旧没变。她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决绝离开的人。当年的事,一定有隐情。自己凭什么用那么伤人的话去刺她?就因为自己这十年过得不好?就因为那该死的、害怕再次被抛弃的恐惧?
爱永远大于恨。
这个认知,在她心底从未动摇过。即使是在最恨的时候,那恨意的基底,也是浓得化不开的爱与思念。
她想起悸满羽被家人接走那天,阿婆的话让她误以为她是自愿离开,去过更好的生活。那时乐队正面临林晟跑路、资金断裂的绝境,网络上充斥着骂声。她在那种情况下,还要承受“被抛弃”的打击,几乎崩溃。是她自己,咬着牙,扛起了乐队。她带着成员们回到地下,一个场子一个场子地演,睡过排练室的地板,吃过最便宜的盒饭,被不懂音乐的老板羞辱过,也被同行嘲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