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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理二军门现有之兵取自各省,若将兵马交还给各地抚臣,自当募兵补齐,如若留兵留饷,则予各抚臣补齐,督理二臣及四巡抚所领之兵,总数便是十二万。”
    程国祥又道,“督理乃贼兴之后新设,原无兵马定额,守陵兵马原属凤督,若以十二万之数,窃估应新募六万上下,所需钱粮实非小数,其本名各色、行粮、坐粮、步骑之比,本兵可有预计?”
    杨嗣昌转向皇帝道,“臣以为凤泗二陵兵马守陵不动,应多招步兵,其余十一万中步骑仍通以七三为率,督理之外亦可多练步兵,不必拘泥七三,计得骑兵总约三万六千,含草料日给一钱,年该银一百二十九万六千,步兵七万四千,年该银一百三十三万二千,此未分行坐二粮,若有留用边军已领坐粮,照原数只给行粮,南兵未分行坐二粮,名色数亦不必增……”
    程国祥突然打断,“本兵稍待,既说到南兵,前闻应天抚臣张国维宿松大捷,却是以江南之兵独破贼众十余营,不下二十万众,向道南兵羸弱,可见正如本兵所言,贼堪战者实不甚多。查得安庆兵马未分行坐二粮,步兵月给五钱,骑马内丁带草料月给九钱,安庆合共不足一万兵马,便按三七计,年费不过七万四千,即便地方自募乡兵所费稍有差池,谅亦不过十万。此一万兵既可破十余营有名悍贼,照此编练十二万兵,亦足可灭贼,年费应只需百万两上下,何需二百六十万之多。”
    程国祥说罢看着杨嗣昌,而杨嗣昌一时张口结舌,宿松大捷的申详未到,但应天巡抚衙门和南兵部的塘报都到了,虽然过程很简略,战果却基本都写了。
    照杨嗣昌对内地兵马的了解,所谓大败十三营二十万贼,肯定是夸张的,他估计也就是扫地王带了几个小营头,因为大意在江北水乡中了埋伏,张国维侥幸得了个大胜。
    安庆守备营能独力剿灭一个巨贼,已经是今年最大胜利,皇帝看到塘报是很开心的,对刚接任的兵部也是好事,大大缓解了今年的压力,但杨嗣昌万没想到程国祥在这里等着他,竟然是拿胜利论证可以减饷。
    脑中赶紧组织一下说辞道,“司农有所不知,应天兵马实不止此数,此番战前从江南各地抽调精兵,方有此大捷,且安庆一地向来是守而非剿,不需跋涉远途,是以钱粮所费本少一些。”
    程国祥乘胜追击道,“若是只防不剿,那宿松数千贼子是如何死的,数万俘获又从何而来,卢军门滁州大捷,用了两万余精悍之兵斩首数千,这自然是剿,为何应天官兵斩首数千就不算剿了?那扫地王去了无数州县,怎未见守城官把他抓了的。从未闻防贼能斩首数千,总还是要杀将过去才行,可见那应天兵马是着实剿了的,非是只防不剿。”
    杨嗣昌略有些难堪,所谓防剿其实是说营伍的定位,而非防就只能防,剿就只能剿,一时跟程国祥说不明白。这奏本是之前就写好的,宿松大捷是刚来的,他因忙于确立剿贼策略,只是让人查了应天兵额,对以前的兵饷确实还没留意到,现在被程国祥这般在御前直接驳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但程国祥逻辑自洽,仓促之间无法反驳,眼下皇帝正为大捷开心,自己总不好说是张国维吹牛的,而且也没证据。
    程国祥是为了不加饷,因为一旦加饷,户部要多出许多麻烦来。而崇祯明显是偏向杨嗣昌的意见,此时脸色也不太好,温体仁看了看崇祯,已经知道皇帝的意思。
    按说张国维本是他要打击的目标之一,但现在宿松大捷一上,温体仁知道谁也动不了张国维,索性便放过此人,他咳嗽一声对程国祥道,“司农掌户部,钱粮自是精通,应天兵饷亦无错漏,然则六钱九钱已是往年之时,张国维到任应天之后多次上本,皆因前饷过低,每招兵甚至无人应募,是以多方筹集。如今应天兵马已增饷银,此番能大败群贼想来是一因,其二安庆鱼米之乡,米豆每年出江供养江南不知凡几,所费自然少许多,反观四正之中,陕西、河南、湖广、凤阳皆已残破,去岁卢象升有奏湖广河南米豆价已是往年三倍,今年更甚之,追剿之际沿途破败,恐还需车运马托,这耗费便更多了。若仍按旧饷给付,一旦饷尽兵马不行,甚或兵顿变为贼,岂非失了练兵荡寇的本意。”
    程国祥见温体仁出头,知道没法对杨嗣昌穷追猛打,他对温体仁客气道,“此前旧饷之外已有新饷,各地考绩以辽饷第一,征收自是先保辽饷,各地旧饷积欠多年,新旧两饷之外若再加征,更是难上加难,地方征收不乏敲骨吸髓,户部亦要顾虑民力不支。下官的意思,官兵剿贼首要还是将士得力,而非凡战不利便称钱粮不足,户部已多方筹措,甚而各省留存都大多提取,非是没有尽力。”
    温体仁放下心来,方才他并未说现在应天兵饷是多少,张国维报来的是步兵九钱,内丁一两八钱,边丁二两二钱,仍比杨嗣昌报的少得多,而且只有部分营头能拿到这个数,其他很多还是照旧例。今天要议的必然是增兵增饷,程国祥如果一路穷追猛打,不但兵部的事情办不成,甚至这里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包括皇帝在内,因为是他破格提拔的杨嗣昌。
    温体仁也并非是回护杨嗣昌,只是因皇帝最近十分看重这个兵部尚书,温体仁作为孤臣,自然必须站在皇帝一边,当下对程国祥道,“司农自然是尽心尽力的。”
    程国祥客气一句又转过来,杨嗣昌顿感紧张,只听程国祥说道,“去岁有滁州之捷,今岁又宿松,可见总督关内总理关外之策已有成效,似不必再分十二万兵,且分隶督理抚臣各自为战,虽增兵增饷,却未收协同之效。若按本兵所言专兵专用,尚需将现兵现饷料理一番,其中颇多耽搁,即便增兵增饷,何如直接给各军门加兵额即可。”
    现在程国祥已放过应天兵饷的问题,温体仁向杨嗣昌看了一眼,示意他回答。
    杨嗣昌见绕过了安庆兵饷问题,也送了一口气,赶紧接话道,“在下以为宿松大捷正可印证专兵专用之利。”
    程国祥沉稳的道,“何以见得?”
    “方才司农言,向以南兵不如北兵,卢象升总理五省之时,所领剿贼兵马皆取自辽镇、湖广、河南,安庆之兵从无调用,查得此战所用安庆守备营,除救援江浦参与滁州之战外,一向专任安庆防剿,归属应天巡抚调用,可谓权责相一隶属分明。若去岁滁州大捷之后,五省总理调遣随用,安庆一地便无兵可守,今岁宿松不免败绩。此前湖广、河南、陕西无不如此,兵马隶属不清,督理抚臣权责不一,未收协剿协防之效,有事反互为掣肘,因此有此专兵专用之议。”
    程国祥听罢一抬头,还要与杨嗣昌争论,崇祯今日本是让他来领取任务,不是来论证可行性的,当下不给程国祥继续理论的机会,直接向温体仁道,“温先生一向票拟督理抚臣奏本,本兵所言可是实情?”
    “回皇上话,督理皆为贼起之后新设,总督所用精兵抽调自陕西三边,理臣所用除辽镇边军,其余多取自河南、湖广,因督理皆要大剿,非精兵不可,大抵各省可用之兵皆抽调随用,贼百数十营分窜各地,抚臣无兵可用,一遇败绩不免推诿塞责。各领兵将官,一面受命于督理军门,一面受命于地方抚臣,或一命剿一命守,或一命河南一命凤阳,不免前后为难,更有桀骜者两不奉命,纵贼以自高身价,老臣以为本兵之议切中机宜,专兵专用方可除此流弊。”
    杨嗣昌对崇祯道,“专兵专用之外尚需足兵足饷,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论安边荡寇,都是打的银子,前方用兵一日缺不得银,否则兵顿为贼矣,督理抚臣征讨之际,最为钱粮操劳,去岁总督洪承畴遣人赴云南催饷,虽未无奈之举,亦可见办饷之难,臣请仿成化旧例,以户部一侍郎专管剿贼钱粮,此十二万兵马折色出处,本色留用何府何县,在在要明白,务要足兵足饷,以收荡寇实效。”
    崇祯点点头,冷冷看向程国祥道,“司农可还有异议?”
    皇帝和首辅都表明了态度,明显已经定了调子,程国祥虽然对增兵增饷多有抗拒,但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当下放弃了抵抗道,“既如此,便依本兵所言,只是二百六十万两不是小数,各部照原数增减多少,加饷加在何处,均输还是因粮皆需详议。此外往日增饷,工部、太仆寺各有份额,臣请本兵与各部一同计议,又或勋戚士绅捐输若干,以略解民困。”
    崇祯面无表情的道,“贼定要大剿,兵定要大用。饷若不出自民间,便该发内帑,帑藏如今空虚,勋戚士绅愚顽不灵,只知抗拒捐输,宁可待贼去了都为他所有,这等人指望不得,还只得是增饷。无论因粮还是均输,主理钱粮乃户部本分,限两日内查明约数奏报。”
    程国祥无话可说,但也知道皇帝说的是实情,去年就发旨让北直隶的勋戚、士绅捐输,几乎无人响应,皇帝也没有办法,这筹钱的事最后还是落在他这户部尚书身上。
    银子的事情有着落,皇帝又转向杨嗣昌,表情和声调都柔和下来,“此前本兵上本,言及审势用人,办贼之人务要得力,尤以督理二臣最为要紧,朕深以为然。”
    杨嗣昌偷眼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神色如常,刚才皇帝的话语中,对督理二臣作了特别强调,实际想换的应该是五省总理。
    杨嗣昌到京以来,也收到各方的信息,皇帝对王家桢是绝对不满意的,这位五省总理到任之后,到现在没有离开过开封一步,言称是居中运筹。他被替换是必定的,之前宫内外各种消息表明,皇帝属意熊文灿,但此次宿松大捷斩首数千,还抓了火烧凤阳祖陵的扫地王,战果比滁州大捷还多,不知皇帝的心意有没有改变。
    口中回复道,“七省十境之中,此前已有之巡抚应堪办贼,其中不乏才德俱佳之人,譬如漕督朱大典、应抚张国维……”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皇帝,希望得到一些信息,果然皇帝打断道,“应天兵马一向羸弱,此番宿松可称大捷,足见张国维任事,筹饷选将练兵无不得力,虽申详未至,但运筹用兵料来无差,这个抚臣是用了心的,以此德才巡抚一方应是够了。”
    温体仁知道这是皇帝给张国维的评语,也是给温体仁的暗示,此番无论钱谦益案怎么办,不能牵涉张国维。杨嗣昌也得到了需要的信息,皇帝的意思是张国维继续当巡抚,没打算让他接任总理之职。
    崇祯扫了三人一眼,“督理抚臣之外,百总千总游参总兵亦要所用得人,安庆守备营的庞雨,自桐城民乱始,已是第四次报捷,想那宿松十三营之中不乏有名巨贼,换作其他参游总兵,或逃窜避贼或闭城不出,待贼走再以零获敷衍塞责,这庞雨却以一营新练之兵独拒群贼,更战而胜之,确属难能可贵。此等精悍之兵,无论防剿皆可大用,此番既然增兵议饷,本兵当不拘于是否四正之内。”
    杨嗣昌赶紧道,“皇上属意中兴,自有名将辈出,臣此前思虑不周,回部即作更定。”
    崇祯点点头,“朕听说还有人上本弹劾庞雨,说他勾连张国维,虚报战功破格提拔,温先生是否有此事?”
    温体仁躬身道,“确有此事,此两本所言之事皆为风闻,张先生票拟着查实回奏。”
    温体仁低着头,这两本弹劾游击本是很小的事情,并无人给他打招呼,只是弹劾内容牵涉到了钱谦益和张国维,又成了一件大事,当时是张至发批复的,下应天巡按张暄核查回奏。这种事可大可小,可以顺便把小游击办了,还能给钱谦益加一个操持兵权的罪名,但现在大捷之后庞雨简在帝心,对温体仁就完全没有必要,少一个罪名也足够对付钱谦益。
    “但有的人不如此想,看见有人能办事的,不是仰慕效仿,却想着拉下来跟他一般。科道弹劾原属本分,平日有些风闻言事,朕也不去管他,但有的人已是无中生有,这又是不同的。安庆数战之功若是勾连张国维,便暂且不说他,江浦打死摇天动,南兵部点验人头核功,那庞雨可是又勾连了南兵部,滁州报功文书出自卢象升,庞雨可是又勾连他虚报,怎不见别的游击勾连出一个大捷来。”
    温体仁恭敬的回道,“老臣理会得,内阁必定妥为议处。”
    ……
    三名大臣离开之后,崇祯暂时没有离开,他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了片刻,王承恩知趣的侯在一边没有打扰。
    “王承恩,弹劾庞雨及张国维的弹章里面,有无查实之事?”
    “奴婢记得张暄回奏里面,虚报军功一事查无实据,但庞雨确拜入钱谦益门下,拜师名帖见在。”
    崇祯睁开眼看着眼前肃穆而冷漠的宫城,“江南地方文人收门生也是常事,但他一个武人拜的什么师。”
    “这庞雨是捐贡的国子监生,许是家中图个名声,那钱谦益在南都图谋以边才复起,兴许如此凑在一处……”
    崇祯嗯了一声,“回奏中还查有何事?”
    王承恩低声道,“安庆道史可法回奏,庞雨大节无亏小节有失。”
    “好话不用说了,小节有失都有哪些。”
    “查得庞雨在桐城壮班任内强占民房门市三间,守备营任内吃空饷一百三十人,此外桐城尚有婚约,却无故不与女家履约,此女节烈明理,立誓终生不嫁。”
    崇祯惊讶的转过头去,“这庞雨官至游击竟还未婚嫁?他是为何不履约。”
    “史可法只说两家纠葛,未作详述,奴婢想来那庞雨原本是个皂隶,两年来升任守备营游击,大概看不上那女子。”
    崇祯失笑的躺回靠背,片刻后收起笑容摇摇头道,“为将者当重信义,否则何以服众”
    说到这类结论的时候,王承恩适时的闭上嘴,以免让崇祯疑心。
    以王承恩想来,皇帝现在要用人,最缺的就是能打仗的武官,现在是绝不会把庞雨牵连进钱谦益那一个烂泥坑里面去,但大捷要赏,议功的时候提拔到什么程度,就看皇帝的考虑了。
    过了好一会之后,崇祯缓缓道,“想那庞雨不过二十岁,少年人骤居高位不免跳脱,看来心性还需磨炼,把这个意思告诉杨嗣昌,兵部该怎么议功还怎么议功。史可法回奏庞雨所涉之事,查实占了百姓的门市俱应返还,军中空饷俱应实兵,着史可法究拟回奏,那婚约嘛,悍勇之将总该先留个后……既是节烈明理之女,着庞雨依信履约不得延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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